原文来自淘故事,经作者授权发布;作者:东篱先生
是夜,屋外的大雪下的纷纷扰扰,北风穿过廊子的缝隙不断发出“呜呜”的悲鸣声。
“母妃,明日我能不能早点去看皇后娘娘?”
我全身缩在被子里,攥紧手中的汤婆子。
“娘娘一向喜欢你,你该去多看看她。”
她摸了摸我散下来的长发,又揶揄道:“秦女侠以后收收心,不要仗着娘娘疼宠,总出去瞎混。”
“娘——”
我拉着长音撒娇,这江湖上的名头被自己亲娘喊出来,多少有点不好意思。
“崔家小子昨日又给你父王寄了封信……”
我耳朵发烫,以手掩面,轻轻地咬了几下嘴唇:“他……”
咚——咚——咚——
话没说出口便听到外面传来一阵阵沉重的钟声。
“楼月,现在敲了多少下了?”母亲声音颤抖,手指抓紧衣袖,问我。
“二十五,二十六……”
“二十七。”
钟声戛然而止,汤婆子从我的手中落下“嘭”的砸到了床上。
丧钟二十七下——娘娘!
被陛下冷落近二十年的皇后娘娘殁了,享年三十二岁。
1
母亲在府中主持所有事宜,我换了衣服匆匆骑马奔向宫城。
路上我看到各府都燃起了烛火,管家们忙进忙出,催促着仆人赶紧把门口的红灯笼收起来,挂上准备了好些年的白布。
宫门处举着火把的的守卫看清是我,赶紧过来牵马:“郡主,陛下说让您来了就去凤仪宫主持娘娘丧事。”
我自幼习武,这会儿情急,便用了轻功,留下抬着小撵的太监们在后面追。
霜华姑姑守在凤仪宫外,看到我迎了上来。
“娘娘的身子不是大好了吗?怎么突然去了?当值的是哪个太医?现在在哪儿?”我拉着霜华姑姑的胳膊问道。
昨日离宫前我亲眼看着皇后娘娘喝了药,我说今日要进宫给她讲江湖趣事,她还笑着让我成亲以后也拉着崔元辰那个小古板出去走走……
“皇上昨夜醉酒,突然跪在凤仪宫门口,谁拉都不走,娘娘让我带着人都退下。等我们隐约听到争吵声停了进来的时候,就瞧见娘娘倒在陛下怀里没了气息,陛下吐了血,被抬回紫宸殿救治。”
“太医说娘娘受了寒风,又急火攻心,这才……”
还剩最后一道帘子,我却停住脚步迟迟不敢进去。
“郡主,娘娘需要您。”
霜华姑姑掀开那扇金线绣凤穿牡丹纱帘,于是我就看到了那个昨日还坐在一起说笑的美妇人,现在悄无声息的躺在榻上。
我深吸一口气,向前几步,跪倒在床榻边上,忍了许久的泪水在这一刻如泉水般涌出来。
“派人去通知崔元辰了吗?”
崔元辰是崔家嫡长孙,皇后娘娘的亲侄子,父亲没的早,从小被娘娘一手带大,去年除夕娘娘拉着我和他的手亲自为我们定下了亲事。
如果他知道了这个消息肯定很伤心。
“奴婢不知道公子的去向。”
崔元辰此次受命与陛下秘密巡视军营,行踪确实不是一般人能打探的到的。
“他在蓟州。”
我擦干眼泪,略调整下状态。
“娘娘的棺椁呢?”
“娘娘去的急,没有准备。”
“我记得司宝司保存着一副前朝末代皇帝准备的琉璃棺,你去将它取出来。”
前朝末代皇帝当年是跳河死的,没来及用上那副流光溢彩的棺椁。
本朝的几位皇帝都觉得此棺过于华丽奢侈,有损明君形象,所以它一直存放在宫中。
“这……是否僭越……”
“去准备吧,那些迂腐大臣有什么意见,大可以朝我来!娘娘母仪天下,难不成连一具棺椁都用不了吗?”
“是,郡主!”
我强忍住鼻头的酸痛,陛下将娘娘的丧事全权交给我,现在要做的事很多,现在不是难过的时候。
2
陛下和娘娘大概是这世间最奇怪的一对夫妻。
陛下从不选秀,后宫里也只有皇后娘娘一个妃嫔,他闲来无事还会翻翻娘娘的脉案,却从不踏入凤仪宫半步。
前几年有个年轻的谏官上书言皇后无子,乃是失德,第二日便因贪污被罢黜,陛下转头从宗室挑了三个养子过继到了皇后膝下,彻底堵住了天下人的嘴。
毕竟娘娘除无子这一条,实在没有什么可指摘的地方。
尤其是她创办的女院培养出不少人才,就连相爷对这些女子的学识都赞不绝口。
母妃说陛下和娘娘不见面是因为已故的德妃娘娘,我从未听说过这位娘娘,翻遍了内务府储存的所有宫廷记录才找到了些许蛛丝马迹。
3
皇后娘娘出身第一世家清河崔氏,嫡支次女,很小的时候便随长姐以进入宫学学习的名义进了宫,在先德容太后膝下和陛下青梅竹马长大。
崔家长女进宫时年十三,正是议亲的年纪,先帝有意挑选一位皇子与其成亲。
一方面向世家表示亲近,二来也是为了圆明大和尚那句“崔家女,凤凰命”的六字箴言。
我猜圆明大和尚肯定是收了崔家的银子,要不然怎么会这样笃定,就算太子妃不是崔家的小姐,还能被灭了国不成?
不管怎么说,因为这句话,当年的情况成了哪个皇子娶了崔家大小姐哪个皇子就是太子。
可惜大小姐身子弱,一次狩猎染上了风寒,没熬到定亲的时候便一病去了。
那时候大家才把视线转移到年仅六岁的皇后娘娘身上。
又过了几年,皇后娘娘及笄的后不久,便和先德容太后的养子,也就是当年的陛下成了亲。
开始两个人感情不错,成婚一年就生下了皇长孙,直到陛下迎了先德容太后的侄女刘氏入府为侧妃。
刘氏貌美聪颖,未出阁的时候还有女诸葛之称,同陛下很合得来。
对于“女诸葛”之类的评价我保持深刻的怀疑,反正我是从没见过比皇后娘娘还美丽聪明的女人。
后来那一段记录的很模糊,空白的部分即使我用削尖了的银簪子怼到内务府掌事太监脖子上他也咬死了说不知道。
崔元辰又来找我,恰好看见我威胁太监这一幕,一个劈手打到我的手腕处,我吃痛松手,簪子应声掉落。
他转身和掌事太监赔礼道歉,说我年纪小不懂事。
我余光看见他给掌事太监偷偷塞了一锭金子,暗自撇撇嘴,就算他不来我也没打算伤害别人。
分明没比我大几岁,却说的我是个小孩子一样。
崔元辰就是这么一个喜欢多管闲事又啰啰嗦嗦的人。
而且这件事不知道怎么回事穿到了父王耳朵里,他拿着那柄欧阳大师所造的堕山刀追了我半个京城,然后亲自罚我在祠堂跪了半个月。
好不容易被放出来,私下和崔元辰聊天的时候开玩笑,我说崔家大小姐当年没死也许会嫁给身为陛下长兄的我爹,那我俩不就成表亲了?亲上加亲也不错。
结果这话最后让母妃知道了,生生断了我半年荤腥。
于是我认定堂堂崔家长子嫡孙,陛下亲封的昭武将军是天底下最大的叛徒。
4
葬礼上难的并不是繁琐的流程,而是人。
即便是被娘娘亲自带着安排过好几次宫晏,我依然感觉很头疼。
比如上个月成安伯家的嫡出小儿子悔了和威远伯家庶出四小姐的亲事,这两家便不能放在一处。
再比如大皇兄在没过继前就订了亲,所以大皇嫂的出身不好,还有一个嫡姐给宣平侯世子做妾,请了她就打了宣平侯世子夫人的脸,不请她又是不给大皇嫂面子。
朝堂上,以崔氏为首的世家党和以刘家为代表的新贵党素有争斗,见面就掐,这样的情况甚至要分成两个厅。
不过我很享受这样的忙碌,让我分不出心神去想伤心事。
5
紫宸殿
“说说吧。”
陛下半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听我描述宫中发生的事。
今日大皇嫂怀疑威远伯家被退婚的四小姐意图勾引太子,大闹灵堂,还划伤了四小姐的脸,闹得沸沸扬扬。
我一边安抚了四小姐,另一边将大皇嫂押回了皇子府,不过如何处置却不是我能决定的。
“这件事虽然由大皇嫂引起,但她应该是被人教唆的,威远伯四小姐是有人故意给大皇嫂埋下的坑。”
四小姐虽是庶出,但自小养在威远伯夫人唐氏膝下,颇受宠爱,说是亲生女儿也不为过。
“唐家这些年的势头旺,还隐隐有超过崔家这个世家领头人的意思,大皇嫂辱没唐家,就是打了世家的脸,这一场过后大皇兄便再也得不到世家的支持,这是借刀杀人。”
“嗯,继续说。”陛下抬了抬眼皮抬了抬眼皮。
“大表嫂娘家姐姐是宣平侯世子的妾室,有几分头脑,但奇怪的是,但是似乎她并没有向以前一样叮嘱过皇嫂谨慎行事。”
“似乎是因为几日前大皇嫂的孪生哥哥一夜之间赌输了一万两银子,大皇嫂拼命凑钱,但她姐姐并未出一分钱,两个人因此事生了嫌隙。”
“那个堵坊的背后其实是三皇兄的妻舅。”
大皇兄和三皇兄背后都有世家的影子,若是大皇兄倒了,三皇兄正好能捡便宜。
“还有……”
陛下睁开了眼睛,笑到:“行了,查到这儿就差不多了,小丫头,还不错!”
陛下颇为骄傲的摸摸我的头,笑着说:“吾家有女长成矣!”
许是宫里没有孩子的缘故,无论是陛下还是皇后娘娘都娇宠我,乃至坊间都戏言“雍王独女乃圣上之明珠也”。
“朝堂之事,做到心中有数,至于赏罚则是平衡人心的手段。”
“像你这样没完没了的查,为了一点小事把半个朝廷牵连进去,以后人人自危,谁还敢替你做事呀?长大了要收收心,江湖上学的莽撞脾气得改改。”
我有些僵硬的扯扯嘴角,没有说话。
陛下笑了一会儿旋即又咳了起来,我赶紧给他递上帕子,御医说这是那日夜里冻出来的风寒。
娘娘是因为陛下死的,我心中有气,可是亲眼看到他难受,又是极不忍心的。
“走之前把书案上的折子看了。”
我看了看一边的书案,上面满满五大摞的奏折,看样子像是三省六部刚送过来的,甚至王大监还没来得及分类。
“啊?”
陛下不会是病糊涂了?这种东西是我能动的?
“我病成这样,你还让我看折子?”
我在一片震惊中被王大监引到书案旁,他弓着身子为我研朱磨。
王大监是陛下的贴身太监,除了陛下从来没侍奉过别人。
我觉得有些事情正在朝着不受控制的方向发展,我呆愣愣的提起朱笔,在奏折上留下朱红的痕迹。
过了很久才控制住自己把这当成一份平常的差事,手腕终于不再发颤,内心逐渐平静下来。
“大皇子妃大闹皇后葬礼一事应如何处置?”
奏折快批完的时候,不远处传来低沉的一句。
“大皇子妃不忠不孝,不配为宗妇,将其遣送回娘家,常伴青灯,为皇后祈福,大皇子……”
几乎是脱口而出,然后后知后觉的发现这些本不该出于我这个郡主的嘴里。
我看向陛下,惶恐的要站起来,王大监却一把将我摁回椅子上。
未知的事情会激发出一个人最大的恐惧。
我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深吸几口气:“三皇子在席间毫无伤心之态,实在令人痛心,着令其在皇后丧礼结束后前往封地,无召不可回京。”
一句话好像用光了我全部的力气,卸了力一般靠在椅子上。
王大监笑意盈盈的将我送出殿,又匆匆的往中书省的方向去了。
6
今日是娘娘丧礼的第三日,算起来也是崔元辰从归京的日子。
但是我却不想见任何人,一头扎进藏书阁,不看书,只是抱着腿呆呆的坐在书柜边。
崔元辰同幼时一样翻窗进来见我,蹲在我身前。
我不看他,也不说话。
“阿月,你最近好吗?”他的声音温柔的如冬日暖阳一般照向我。
不好,很不好,我难受,却不能和任何人说出来。
我钻进他的怀里,皱着眉头,小声说了句:“不好。”
崔元辰没有问我为什么不好,只是轻拍我的后背。
他身上有一股草药混着血腥的味道,从两年前他带着圣上的旨意到各地巡查军务,这种味道常在他身上出现。
我曾经问他受伤了怕不怕,他说受了伤不怕,没受伤的时候才怕,因为那时候不知道下一步迈进去的是浅洼还是深谭。
现在我就是这样的心情,有些事情即将超出我的认知。
“我有点累。”
“阿月可以休息一会儿,我会帮你处理娘娘的丧事。”他以为我说的是这一桩。
“嗯。”
“我并不是父亲的亲子,只是崔氏族中的一个没人养的孤儿。”
兴许是为了安慰我,崔元辰主动讲起了一些往事。
“听说我的生母是崔氏旁支的小姐,跟一个男人私奔生下了我,后来日子过不下去,抱着我回到崔家,被活活打死了。”
“崔家人给我一口饭,让我不至于饿死,要不是娘娘,我现在大概是个街头混混,了此一生。”
“我过继的那年娘娘只有十二岁,以未来太子妃的身份,由陛下护送着回到清河奔丧。”
“娘娘命苦,出生丧母,幼时亲眼看着姐姐死在宫里,结果那年父兄又死在了沙场上。”
“崔家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嗣子无人抚育不可过继,父亲未娶亲,娘娘是女子将来是要嫁人的,按照规矩,不能过继。”
“陛下不好插手只是向县衙借了些人手包围崔府,娘娘一身孝衣拿匕首抵着脖子冲到族长面前,发毒誓会亲自照看我,逼着族长在父亲名下写上我的名字。”
“丧礼办完,娘娘就带着我回了宫,这个信号很不好,意味着娘娘和崔氏之间产生了嫌隙,身后没有了崔氏支持的娘娘已经失去了成为太子妃的价值。”
皇室向来如此,有利益到时候,就会极其相信圆明和尚的六字箴言,好像娶崔氏不是为了别的就是因为对佛家的一片虔诚。
没有利益的时候,就算是释迦摩尼金身像开口,那也是一句废话。
“先帝很生气,以擅作主张的名义惩处了陛下,陛下拒不认错,和娘娘一起承担起养育我的重任。”
“很难想象一对未成婚的小夫妻在那种情况下,是如何将一个婴孩儿带大的。”
“过了几年,陛下被封为太子,德容太后要将亲侄女刘氏嫁给他做太子妃,还承诺允许娘娘进东宫做侧妃。”
“陛下不愿意,抱着我在坐在城楼上,我记得他说京城其实很好打,但是打下来以后会乱上二十几年,娘娘会不高兴。”
“好在圆明大和尚云游回来,匆忙进宫劝谏先帝,两个个时辰之后,陛下下旨斥责了太后,然后又亲自为陛下和娘娘赐婚。”
“后来娘娘生了小皇孙,和崔家的关系也有所缓和,可是小皇孙出生后第二日德容太后便将小皇孙接到宫里抚养,并且命刘氏入府。”
“娘娘投鼠忌器,还要分神护着我,逐渐在和刘氏的交锋中落了下乘。”
“当时陛下到了夺嫡的关键时期,崔氏狡兔三窟,不仅支持陛下,在暗地里还支持了其他几位皇子,刘家中看不中用,万事只能靠自己,娘娘让陛下尽管放手去做,不必顾及她。”
“后来又查出了身孕,只能安心养胎,没几天刘氏那边也传出了怀孕的消息,说是有一回陛下醉酒怀上的。”
“是我害了娘娘……”他声音颤抖,带了些哭腔。
“刘氏到娘娘寝殿耀武扬威,我憋了一肚子火,刚好师傅教了三两个招式,就三步并两步拽掉了她的假肚子,她是假怀孕!”
“德容太后却说我害了刘氏小产,蓄意谋害皇嗣!”
“娘娘为了救我,挺着肚子跪在宫门将近一个时辰,当晚早产生下一对龙凤胎,男孩儿落地便没了气儿,女孩儿哭的声音小的像蚊子。”
“娘娘苍白着脸说不怪我,陛下说不是我的错,是他无能没有护住我们。”
“可是就是我……要不是我冲动……”
我用帕子给他擦了擦脸,全然不顾自己脸上湿成一片,我心里疼的厉害,心疼娘娘,心疼陛下,也心疼崔元辰和那对龙凤胎,哭的近乎失声。
如果陛下不是太子,娘娘也不是太子妃,他们现在应该也在张罗三个孩子的亲事了吧。
皇家无情!
“先帝死的当晚,寝殿里只有陛下一人,陛下拿着圣旨出来的时候,那些人攻伐他说他假传圣旨。”
“德容太后自知逼陛下太过,就算陛下极为也不会善待刘氏一族,于是站到了陛下对面,没过几日德容宫遭了刺客,小皇孙遇刺身亡……”
“德容太后抱着小皇孙的遗体在朝堂上脱簪请罪,说陛下连失两子,是上天的惩罚,让陛下为了百姓着想,退位让贤。”
“娘娘病的很重,一连几日发烧、说胡话,有时候还会发疯,陛下分身乏力,只能将襁褓中的小公主秘密送养,对外说小公主死于受惊。”
他看着我,正襟危坐。
“别说了……好吗……求你……”
我几乎瞬间知道了崔元辰接下来要说什么,捂住胸口的位置,有些喘不上来气,“父王母妃皆待我如亲女……”
太医说,母妃受过重伤,子嗣艰难,父王不离不弃,这么些年过去后院仅有母妃一人。
偶尔喝醉了酒总是骄傲的说,他这辈子有我这个贴心女儿,总比陛下略胜一筹。
“雍王妃年轻的时候因救驾有功,被先帝认作义妹,和雍王殿下其实是名义上的姑侄。”
“雍王年岁比陛下大很多,却一直未娶亲,就是因为这个。”
难怪母妃很少参加京中的妇人之间的活动,出入时还会带着厚厚的维帽。
“陛下替雍王妃捏造了假身份,将你交给她们夫妻抚养,安顿好一切,终于动了兵。”
“阿月,你是陛下唯一的女儿!这个皇位应该由你继承!”他抓着我肩膀,黝黑如深谭似的眼睛死死盯着我。
世人皆评价崔元辰是陌上公子、崔家玉树,这样的失态的样子从来不会在他身上出现,我被他吓的身子微微往后靠。
“你带兵回来的?”
“……陛下的意思……对吗?”
“阿月别怕,我会永远保护你,不让你受到一点伤害。”他突然抱住我,如是说。
他抱的很紧,我分不清自己是被他勒的还是哭的喘不上气来。
手忙脚乱的打到他后颈,将他击晕了,逃也是的跑出藏书阁。
天已经黑了,宫里各处都点燃了惨白的灯笼。
7
我跪倒在娘娘的灵前,霜华姑姑突然破门而入。
“郡主郡主!快去见陛下!陛下不行了!”
我脑子里“轰”的一声,一片混乱,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到的紫宸殿。
父王守在殿门处,内室中崔元辰跪在陛下床边。
太医说是陛下心病难治,累及身体,乃至风寒突然加重,无药可医。
陛下用力抓着我的手,眼珠发红,同藏书阁里崔元辰的目光一模一样。
王大监端过来一份明黄色诏书,我知道里面写的什么内容,可是我不想打开。
一天之内他们告诉我我不是父王的孩子,说我是公主,是陛下和娘娘的亲生女儿,所有人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将九五之位捧到我手里。
可笑的是我现在都不知道该一以什么样的心态面对这一切。
“我和崔元辰都是破局之人。”
在娘娘的灵前我想通了。
世家和新贵之间的矛盾太过深厚,而三位皇兄不论性情才干,都与世家或新贵有所牵扯,无论他们谁登基一定会让双方失衡。
“娘娘这辈子深受党争之苦,最厌恶为君者的帝王心术,可您还是和先帝一样用它平衡朝堂,扶持三位皇兄相互争斗,他们和刘德妃,还有大皇嫂一样,都是博弈中的废棋。”
陛下眼角留下一滴泪,没有说话,崔元辰却第一次在我面前情绪激动到吼出来。
“刘氏不该死吗!老妖婆和妖女害了这么多人,连孩子都不放过,难道不该死吗!”
“那就把她们的罪行昭告天下啊!你敢吗!”我揪住他的衣领质问,我无法面对陛下,但用崔元辰来发泄情绪倒是没什么顾及。
“去岁里,大皇兄的长子死于天花,二皇嫂生产时一尸两命,这些腌臜事有谁敢查吗!”
娘娘是个极为坚强又聪明的人,对陛下避而不见这么多年,并不是因为德妃和德容太后,也不是怨他没有保护好自己,而是因为两个人逐渐走向了不同的道路。
娘娘说过这座王朝从根子上就烂透了,就该一把火全烧干净了,而不是为了一时安稳,只治标不治本。
“帝王心术,君臣博弈,下面究竟藏多少冤案?娘娘的仇有人报,那些无名小卒呢?他们难道就不是人命?难道谁生下来就愿意当别人的棋子吗?”
崔元辰张着嘴往后退两步,陛下有气无力的看着我,又像是透过我看另外一个人,虚弱的笑了笑:“你很像你的母亲。”
“你说的这些,即位之后大可以放手去做,我再不会阻拦你了,小麻雀。”
他面色变得红润,但是眼神开始迷离起来,嘴上说胡话。
抬起手,不知道要抓什么。
“小麻雀,别不要我……”
这是……回光返照……
“陛下!”
刚才退出去的王大监匆匆闯进内室,跪倒地上,神色慌张:“二皇子领兵造反,现在已经快到黎元门了,说要清君侧!”
陛下当即喷出一口血来。
“陛下!”
“陛下!”
“父皇!”
9
“雍王一系欲加害陛下,所有人立刻缴械投降!”
黎元门上,我冷眼看着下面喊叫的二皇兄,他身后的人马约摸两千人,看来是想效仿当年的父皇了。
皇宫里值夜的侍卫大约三千人,但是能及时赶到此处的只有五百左右,就算是精兵,能以一当三的也是少之又少。
这样的对峙对我很不利。
“刘家家主没有随二皇兄一起吗?”
大皇兄,三皇兄背后是世家,而二皇兄背后则站的是新贵,新贵里面有本事也有胆子策划这一切的只能是刘家。
汗血宝马不耐烦的打了个喷嚏,二皇兄的身子随之晃了晃,他不喜欢习武,马术更不怎么样,出入时都坐轿。
我看到他抓着缰绳的骨节发白,嘲讽的笑了笑:“他连这点险都不愿意冒,难怪不得人心。”
“秦楼月!莫要胡言!我今日要诛杀你这蛊惑陛下的妖女!”
“你妄想假冒皇嗣!我等今日聚集于此只为清君侧!”
这件事连我也是才知道,他怎么得到消息的?
“若你心中无愧,可以将陛下请来此处自证清白!若我的话是虚言,我就立刻自杀谢罪!”
“你敢吗!”
霜华姑姑匆匆走到我身边,在我耳边说了一句:“公主,消息传不出去。”
也就是说崔元辰从蓟州带回来的兵,此时根本用不上了。
我定了定心神:“陛下身体不适如何来此处见皇兄!”
“你不信,可以亲自去紫宸殿拜见陛下,何必摆出这样的阵仗,莫非要逼宫不成!”
二皇子抬手,他身边的士兵都把弓拉到最满,箭头都朝向我的位置。
“一炷香的时间,陛下不来我就放箭!”
崔元辰默默的挪了半步挡在我身前,握紧腰间的佩剑:“一会儿公主先跑,我断后!”
父王看了他一眼,然后朝我点了点头,意思是他赞同崔元辰的话。
怎么可能,我秦女侠怎么会抛下至亲之人不管?
“三!”
“二!”
二皇子嘴角勾起,露出凶狠弑杀的眼神。
我做出守备的姿态,只要能撑过今天晚上,外面的人便会察觉到不对劲。
“一!”
箭雨没有袭来,取而代之的事一阵汹涌的马蹄声,一队骑兵从宫门处奔来,将叛军尽数斩杀,二皇兄被一剑挑了脑袋。
红衣黑甲——是蓟州兵!
10
皇后娘娘死后的第三日,宫中再次响起二十七声钟鸣。
父王在百官面前宣读了陛下的遗诏,崔元辰穿着没来及换下的带血的白衫侧身护在我身旁,王大监将十二旒冠冕戴到我头上。
女帝登基这样的惊世骇俗之举,在叛军的血泊中,毫无反驳之声。
来救我们的是大皇兄。
他说娘娘走的那晚,他留在宫中钓大皇子妃想吃的锦鲤,偷听到了陛下和娘娘的争吵。
陛下要立我为皇太女,娘娘不同意。
他生性胆小怯懦,昨日白天守灵时不小心说漏了嘴,夜里察觉不对劲,冒险领兵救人,只有一个私心,那就是求我饶过他的妻子。
他说他不想再被人利用了,只想做个富贵闲人和他那蠢笨的妻子看花赏月。
我答应了他的请求,放他们二人离开京城。
坐上龙椅在高台上俯瞰众臣的瞬间,我突然有些理解了我的父皇,坐上这张椅子便是将天下九州万民扛在了肩上,不容有一分一毫的差池。
霜华姑姑说母后从不怨父皇,因为他自始至终都没有违背过他们之间“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承诺,只不过后来他们经历了太多事,然后各自有了不同的选择。
二人性子太强,从来没有一个人肯让步,这些远不是用对错就能分别的。
我看向崔元辰,发现他正盯着我看,然后突然跪下:“末将愿亲赴永州,为陛下戍关三年,求陛下恩准!”
……
朝廷上一片寂静,这些老狐狸大概都在猜崔元辰如此做是不是为我拉拢军中势力。
“准。”我言。
三日后
崔元辰带着二十余亲卫启程,我出宫送他。
“今日的分别是为了以后更好的重逢,陛下可不要忘了微臣。”
这话不只是安慰我还是在说服他自己。
他的眼底有淡淡的乌青,鬓角处还长出了小小的胡茬,不舍的摸了摸我的脸颊:“我不在京城,陛下万事小心。”
崔元辰跟随陛下办差多年,心中并不认同我和娘娘的想法。
从根子上烧火,动作太大,稍有不慎便是成千上万的人命卷进去。
不过即使不认同,也甘愿后退半步,甚至愿意从朝堂上抽身离去,让我可以放开手脚施展。
“朝堂上乱了,军队不能乱,元辰哥哥替我守好!”
娘娘和陛下这些年大概需要的就是这后退的半步。
“边城是我一直想去的地方,我等你回来讲给我听。”
“好!”
他翻身上马离去,洒脱的像是个江湖浪子,但是我知道他从来不喜欢当什么江湖浪子。
我看着他的背影,拢了拢身上的明黄色披风,目光炯炯。
这京城的风该吹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