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睡后口渴得紧。起来第一件事便是泡茶。几泡热茶下去,才感觉花叶扶苏,从身体到精神都活泛起来。活泛也不意味着能写几行字出来。在波村的岁月,中文水平极不稳定。前几天女儿说如果有同学证明自己有阅读障碍,考试便可获得加分。言下有艳羡之意。设若世界上有一扇门,打开便可通往完全不同于日常生活之境界,而这大门是供世上绝大部分人进出,只对很少一部分人关上了,这很少人的感受可想而知。我的同情并不源于对这事的公正客观认识,是源于自己不稳定的文字驾驭能力。说来奇怪,在国内时这种感觉从未有过。所以我相信古来的话,一方水土不止养了一方人,也养了一地的语言。那地土上,人们世世辈辈用着这语言,发展着这语言,和脚下的土地一样,这语言也是他们的根。他们凭着这根系认得了自己的祖先和文化,也通过这根系给他们的儿女以滋养。这层意思,确实是波村,不出产中文的波村,让我在岁末,也是一零年代的末尾,深切体会到的。
说到岁末,似乎总有要人回溯或者展望的冲动。现在很少回溯,因为往事里并没有所谓经验教训,可供自己或者旁人静下来听一听。所有发生的,如果是成本,皆为沉没成本。如果是收益,那么今日正享用着,又何须回溯。何况往事里并没有一个英雄的自己,可供留恋和观瞻,倒是逝者已矣,来事可追。
可人们总是照例作别,与人,与事,与环境,与际遇。也许一生中最重大的经历,都与作别相关。由此说开去,与一个时代的作别似也有其重要意义。
2019年于我,就像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有一段老师在放学前会出数学题,做完的孩子就拿着自己的练习本,到老师的讲桌那里去,给老师看解题过程。老师在上面画一个红红的对勾儿,就可以背起书包回家了。之所以说像这个过程,不是说解出了题目,而是找到了坐在讲桌前的老师。
今年的书似乎读得比往年多些。并不是勤于阅读的缘故,而是由于阅读范围有所拓展。带来这个巨大变化的,是丘吉尔。在此之前,一直以为历史就是以前看过的样子,干瘪的,言不由衷的,似乎什么都说了,又似乎什么都没说。几千年,像大漠里的尘烟,寥阔,却永远看不清。丘吉尔的历史著作是强光,高远,试图让一切无可遁形。更为重要的,是一直去试着找出此处与彼处的逻辑联系,于是一幅图景或者画卷便出来了。一个学生拿着自己的练习本,终于能笨拙地画出第一个点,第二个点,画出中间的路径。这样的图画多了,就发现这不仅仅是历史,是史实或者僵化的分析,而是围棋里的眼,活了便是一片疆域。不知道是否一切逻辑都是相通的,在慢慢看历史著作的过程中,在脑海中同时复活的,还有关于经济学的逻辑。原来从此处到彼处,从来天涯咫尺。人为的专业划分阻断了逻辑的关联,直到有一天,就像大坝合拢,终于将看似不相关的领域紧密连接起来。一旦逻辑闭合,以前所有经历的人和事都有了安放之处,也终于看出一事与另一事之间的关联,从何处来,向何处去。就像哈利.波特的夜行图,忽然清晰,路线跃然纸上。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自己读完了书,拿到了学位,受了一定的教育。2019年,终于明白,教育从未完成。如果一定要展望未来,就知道这教育至死方休。今天朋友说起人要做能为他人带来改变的事。就我的浅薄之见,能留下文字,并让文字穿越时间的荒漠,最终来到后人眼前,并改变其思想和行为方式的人,也许他们终生独居一隅,也许他们并不算过了顺利尊荣的一生,但他们,才做了能给人带来最大改变的事。他们会有百年、千年以后的敬仰者,倚赖他们开启的思考和选择活着,在不管什么世代里,尽可能看穿眼前的迷雾,像人类中醒着的那类人一样生活。
另一位老师,很出乎意料。在国内时也读沈从文先生的书,但由于国内中文书选择性太大,往往有追着潮流之嫌,读得浮光掠影。波村中文书并不易寻求,如果抛开竖版印刷的、抛开做菜生活一类,选择范围便十分有限。在这有限的书里,还有若干我们90年代至今的言情或武打小说。在这种背景下,居然找到一套沈从文先生的书,真真惊喜莫名,也读得很珍惜。这几年,有一个问题,一直让我很疑惑:好的中文白话文,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古代,我们知道的,中国文字的极致在《离骚》。那么,今文呢?《红楼梦》是另外一座高峰。但这些都不是我们简化后的白话文。有很多好的写作者,在白话文的领域做了很多年的探索。那么,从1919到2019,这一百年间,究竟怎样的文字才代表了白话文的高标?很多作家都给我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但是,如果你看过这些作家的文言文写作,就知道他们应用最好的、写起来最雅、最能达意的,永远是他的文言文作品。这在译作中也是不争的事实,就像傅雷说的,用文言文会更有把握。而简化后的白话文的表现力难敌文言文,生动程度又难敌方言。这就是说,我们一直在习用一种语言,这种语言并不是完全来自于我们的文化,也来源于应用的权宜之计。这种情况,在土耳其也出现过。文化普及,教育普及,代价是削去文化最顶峰的成就。木心说,屈原写《离骚》时便知自己的不朽。也许是。至少沈从文先生的文章里明确表示,他知道自己的文字将活过很长时间。这种自觉是真的天才才会有。在我这样渺小的人看来,沈从文先生的书,就是中国白话文写作的圣殿。那些文字,从民族中来,从养育我们的土地中来。文中似乎只说了一些琐事,但在那些琐事里,我们见到了父母兄弟和自己。即便在异国他乡,仍会知道,那些人和事是在我们那里的,是我们自己的文化根系上长出的常青的芽。普希金之前的俄语,被认为不登大雅之堂。一个民族里出现能将母语升华到高境界的大师,是全民族的福气。我们这个世代,有幸仍被泽被。沈从文先生文字里的中国,才是我心里的祖国。
这样的盘点,说到底还是小学生的练习本。在上面写写画画,期待一个红色的勾勾儿而已。希望再过一个年代,可以将练习本收起来,用个什么别的,作为那个年代的结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