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庙里的树,被熏陶的也有了圣人的味道。不用进庙院儿,孔庙里老的少的树们,就开始张罗着以最高的礼遇,迎接国内外宾客了。它们有的挺胸抬头、以高出围墙四五米殷切期盼的姿态,为游人们撑开一把古树参天的大伞。有的在时间的长河里累了、倦了,但也不失分寸地伸出一二枝弯曲如环抱状的臂,含羞般犹抱琵琶半遮面地翘首仰望、静候着佳人的造访,浓黑如青丝般稠密的簇簇叶云,含着意味深长的笑。还有个别老顽固、保守派,时代也改不了的脾性,但却也是得体地、安静地寡守在人来人往的庭院里,只待你来。偶尔,几只白鹭,和着树木的清高,发出胜似天籁之音的啾啾声,回荡在孔庙的前厅后院。
远观不如现玩焉。我最喜欢的,还是身临其境地去感受、咀嚼那千年树仙、树圣们带给心灵的安宁和抚慰。孔庙的门槛上,不止一次地留下了我先迈右脚后进左脚越混越好的“唠叨”及对院落里那些“树孩子”们的“惊鸿一瞥”。 也不知从哪年哪月起,不少新生力量在庙内有安排、有秩序地渐次增加。看那挺拔清翠,枝繁叶茂、树身光洁,精气神儿十足的就是新生代了。它们遇上了好时代,面貌端庄、潇洒,生命顽强、坚定,如被尊封为“衍圣公”的孔门子孙后代们,经久不衰、世代腾黄,为这座有着悠久历史、文化厚重的古庙,注入了新鲜血液,平添了几分朝气。
我喜欢新生命的率真,更爱恋老树横秋里的深邃。孔庙里,百年以上树龄的就有1000多棵。其中名气最大的是“先师手植桧”、龙桧和凤桧。这些有着千百年苍劲的生命和孔庙一样,看一眼,就会产生神圣的肃穆。就说“先师手植桧”吧。它位于大成门内东侧,树高十余米,挺拔高耸,粗可合抱,树冠如盖。据记载,古桧原为孔子亲手所植。现在存活的桧树是清雍正十年间,古树桩下复生的新枝长成的。相传,孔子手植桧原有三棵,后枯死两棵,惟有此桧生生死死,几经荣枯留存至今。“先师手植桧”历来受到重视,过去人们把它看作孔子思想的象征,它不仅与孔氏家族的命运联系在一起,“此桧日茂则孔十日兴”,而且还同封建统治者的命运联系在一起,宋代大书法家米芾为此赞曰“矫龙怪,挺雄质,二千年,敌金石,纠治乱,如一昔”。
一颗树,就是一座历史的丰碑和文化的祭奠啊。思忖着孔子与古桧的“亲戚”关系,思绪错综,不经意间,驻足在“霹雳树”旁。尽管它在庙内众多树中并不忝居“妃位”,但每一次看到这被岁月蚕食的面目全非、枯枝败絮的松柏,抽筋扒皮般耗尽最后一点血,供养着那面色憔悴暗黄的叶片,我就想起母亲这个词,想着想着就有流泪的冲动。我不止一次地琢磨“霹雳树”那离奇的经历。若干年前,“霹雳树”被天空突如其来的一道巨大闪电划过,然后就迅速变化成一个巨大的火球在树顶挑着燃烧,紧接着火球像融化的琉璃顺着树顶流下来,流到树身之时立刻将大树融焦撕裂。但是,若干年后的今天,人们仍然可以看见这棵古老而命疾的柏树,静静地哀鸣在那里,并且在被孔庙的管理人员认真管理着的同时,无声地向世人诉说着它的历史。
古庙里的树啊,有灵气,有传奇,它们用流淌的血液延续着民族的精髓。庙里树老儿们,多数都像“霹雳树”一样,在岁月的洗礼中,如被虫彘腐蚀的黑牛皮一般千疮百孔,表皮褶皱、皲裂,沟壑不平,干枯的枝干几乎可当了柴烧,但树头零星、瘦弱的树叶,却昭示着生生不息。指尖触到树身,滑过凸凹不平、长满皱纹的树皮,耳畔挲挲的树鸣,从头顶的上空徐徐飘来,翕如也,纯如也,皦如也,绎如也,悠扬绵长,一阵凉爽的风,拨开远处斜映的伞状树帽,阳光挤着叶脉就洒了下来,露出一绺儿碧空如洗的天空,像五千年前“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孔夫子,不屈不挠、坚定不移地为华夏大地送来文明之火种。孔子跪坐古琴旁,温而厉,威而不猛,轻抚琴弦,沉醉在“三月不知肉味”的韶月中。音乐止处,孔夫子从“言行忠信”四个方面为学生们开课,从容不迫、娓娓道来。“不迁怒不二过”、安贫乐道,夫子最得意的门生颜回,谦恭地请教老师仁的内涵,孔老师眼睛里带着些许赞许信任、交流沟通的神色:“克己复礼为仁”。勤恳忠厚、任劳任怨的樊迟也来求教。孔子用亲切地口吻说:“爱人”,先难而后获,可谓仁矣。子路这个因年龄最长而排名第一的大师兄,性格直爽,心直口快的几乎令人无法接受,他求“仁”学之道刻苦认真,同时也常拿些鬼神生死方面的问题向老师发难。有时候,他还会有点儿小心眼、发点儿小脾气,争点小宠吃点小醋,他阴阳怪气地问老师:子行三军,则谁与?你光夸颜回,如果带兵出征打仗,你带谁呢?看不惯的事情,子路也是直言不讳,绝不给任何人哪怕是老师留半点情面,他批评老师说:男女授受不清呀,您不该满口讲着仁义道德,又去面见南子美女。孔子教育学生可谓很有耐心,很有方法,但此时面对子路的误会和刁难,百口莫辩,只能谆谆开释: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
孔夫子并不生子路的气,尽管这个大弟子的言行有时候真的有点儿“脑残”。孔圣人一生致于道,什么人没见过?!皇亲国戚、公卿大夫、隐居道士、商贾匠人、市井泼皮、强盗无赖。什么苦没吃过?少时贱卑,犁地种田且不必说,做羊官儿,当牛郎,种草畜牧,给人打工,当会计,维持生计。什么“闭门羹”没吃过?齐国国君喜欢孔子,想用孔子主张治国强国,可齐国的宰相晏平仲却死活不同意,国君也不能为所欲为的,无奈,婉拒孔子说:你的仁德治国思想,很好,但是我老了,恐怕来不及实践了。在孔子的游学中,齐景公的态度已经是很好的了,尽管多少还是有点伤孔夫子的自尊。楚昭王聘请孔子,孔子去拜见,路经陈国与蔡国。陈、蔡两国的大夫们相聚谋划说:“孔子每次抨击嘲讽的问题都切中诸侯的缺点。他要是被楚国重用,那我们陈、蔡两国就危险了。”于是他们派兵拦住孔子,不让通行。孔子断粮七天,和外面不能联系,连粗劣的饭食都吃不到,随从的人都相继饿倒。宋国的经历,更令人胆战心惊。宋国的司马桓魋可能觉得孔子渲染的礼法有可能影响到他自己的切身利益,所以想要杀掉孔子,生死关头,孔子说:“上天既然使我具备圣德之性,桓魋又能把我怎样呢”?尽管孔子的话听起来坦然淡定,可内心或许也在经受着死亡带来恐惧的煎熬吧,毕竟孔夫子首先是普通人嘛。卫国倒是尊孔子为上宾,但好景不长,受到朝臣们的排挤和污蔑,孔丘只能赶着牛车,再次踏上旅程。
孔夫子,一辈子倍受各种白眼、冷嘲热讽和屈辱,甚至连季康子家的“看家狗”阳货都敢对孔子耀武扬威、指手画脚,子路的几句质问的话,又算得了什么呢。当然,孔子更没有因为别人的非议而放弃自己的理想和追求,他义无反顾地、执着地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反正,教人做好人做好事,无论到哪朝哪代都不会错。最终,孔夫子也因为他的坚持和坚定,促成了他本人从凡人到圣人的蜕变,为中华民族的辉煌文化和精神种下一颗种子。可不就是吗?展望未来,21世纪保不定就是儒学的时代呢。
“不好意思,这棵树是文物,请不要触摸或刻画。”一个身着橘黄色上衣的工作人员,善意地提醒我。我的思想又如野马般驰骋了,我收回往前探伸的腰背和胳膊,手掌处留下了树纹理的深深印痕,我一边笑笑表示歉意,一边离开了那颗没记住名字的老树。我想,工作人员一定怀疑我是想要趁人不备在那棵树上留下“到此一游”什么的记号,也或者是掰下一块树皮风干了做成标本。万物皆有灵,我怎么会做那种事呢,我自问自答地嘀咕着。看着走远的认真负责的管理员,环顾钢筋骨架保护的老树们,我和满院儿的老树们相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