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湖水怪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已发《作家天地》杂志。】

我的父亲,那个细瘦狭长的男人,他又在补船了。他把木楔塞进船舷的缝隙里,手里拿着一把锤子,叮叮当当砸下去,给那艘老朽的木船打上一个年轻的补丁。

父亲希望能用这种方法延长木船的寿命,之前几年里,他的方法都奏效了,但这次看起来没那么乐观。这艘船实在太老了,以至于父亲在用锤子修补它的身体时,它不适地咳嗽,身体颤抖,从那满目疮痍的船舷上掉下许多木屑来。父亲终于放弃了努力,他取来斧头,残暴地将木船肢解,他对我说,烧柴吧,我们重新造一艘船。他说我们,但从他做出决定到整个施工过程,我唯一参与的事情是给他端茶递水。他从岸边锯断一棵比我的身体还要粗的榆树,肢解成一块块木板,打磨、抛光,拼接在一起,他一刻不停,他迫切地需要一艘船,好让他到妄湖里去寻找那只传说中的水怪。事实上,这个传说也源自父亲,之后才流传于狮城。

我今年十三岁,从我三岁时父亲就致力于寻找那头水怪,起初他的目的是为母亲复仇,但到了后来,寻找的目的逐渐被寻找本身所取代,我发现他越来越少地提到母亲,而越来越多地提起水怪。

父亲说,妄湖原来是一座很美的湖,河水清澈,一眼能够看到湖底嬉戏的小鱼和光洁的石子,湖面上一年四季都盛开着荷花,完全不是现在这副黑不溜秋又光秃秃的流氓样,这一切都是因为那头水怪,那天父亲带着母亲到湖上游玩,水怪突然出现,将母亲拖入水中。之后母亲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那一年我三岁。

三岁的我还是一具肉壳,随着年龄的增加,我在壳里装上思想,装上记忆,以及五颜六色的情感。我的身体被撑得鼓胀,逐渐发生变化,直到前几天,它终于被撑破,流出许多血了,染红了我的裤子。我怕极了,哭着去找父亲。父亲又一次从湖里无功而返,他提着鱼叉,脸上涂满了失望的神情。我指着裤子哭诉说我受伤了。而他表现的比我更加手足无措。如果不是隔壁张婶恰巧路过,我很难想象我接下来将陷入怎样的尴尬境地。张婶笑着把我拉进屋,把父亲关在门外。那一天我从张婶嘴里得知了女人身体的秘密,以后我将每个月经历一次为时五到七天的“受伤”。我想如果我有母亲就好了,如果张婶是我的母亲就好了。

张婶的男人死了,死于多年前的一场意外。半年前的一天,夜很深了,父亲把湿漉漉的张婶抱进屋,问她为什么要寻死。张婶一直哭,说自己活够了,一个人太苦了。等她哭完,父亲送她回家,回来嘱咐我说,要盯紧张婶,以免她再寻死。于是后面很多天里,我都跟在张婶屁股后面,紧紧看着她,但她一直没再寻死,反而比从前快乐了很多,她经常唱歌,劈柴时唱,做饭时也唱,开始是她一个人唱,后来我跟她一起唱。我发现她看父亲的眼神不一样了,看父亲的时候她的眼睛里涌出一汪水,好像要将父亲淹没。父亲依然沉浸在捕捉水怪的宏图伟业里,对身边悄然发生的变化视若无睹。

我和张婶站在岸边,看着父亲摇着木船在湖里游弋,湖水荡出的波纹在船后拖出一条长长的鳞状尾巴。到了湖心,父亲停下船,高举鱼叉,端望着湖面,随时准备将鱼叉投掷出去。我说,希望这次爹爹能逮到水怪。张婶说,我猜不是鲶鱼就是乌龟。果然,鱼叉插入水中,再提起来,叉头多了一条硕大的鲶鱼。父亲摇摇头,把鲶鱼甩在船上,向另一片水域划去。张婶说,我在湖边住了半辈子,还从没见过水怪,你问过你爹水怪长什么样子吗?我说,问过,他没说。

后来,父亲在我的视野里变成一个暗淡的黑点,湖面反射着黝黑的光,让我感到眼晕。妄湖一直在沉睡,偶尔打一个喷嚏,一条红色的鲤鱼或者灰色的鲫鱼跃出水面,在空中翻个身,又落回水里。十年来,父亲每天重复着同样的工作,那头水怪像沉在湖底一个巨大的谜。张婶说,十年前的妄湖很热闹,每天游人如织,直到我的母亲失踪。她原本在船上,父亲也在(那时候我还小,留给了祖母照顾)。父亲要探索一下远处那片芦苇荡,那里很少有人去,他一边划着船一边和母亲说笑,直到那条小船被芦苇吞没。起初没人注意他们,后来父亲独自一人把船划出芦苇荡,他在船上哀嚎,大声叫着母亲的名字。原本热闹喧嚣的人群全都安静下来,把头扭向父亲,他们看到,父亲身上淌着水,在太阳的炙烤下仿佛滴滴答答融化;他们看到,父亲好像站在一块滚烫的铁板上,从船头跳到船尾,马上又从船尾跳回去,活像一只猴子。父亲前言不搭后语向众人描述着事情的经过,芦苇里……水怪……吃了我的妻子……然后就轰然倒在船上,晕死了过去。

几十名青壮年集结起来,手中拿着鱼叉棍棒或者笤帚旮瘩,撑着十几条渔船,浩浩荡荡踏平了芦苇荡,搅浑了整个妄湖,可是没人见到水怪,也没人见到母亲的尸体。从此妄湖成了一座死湖,荷花不开,芦苇不长,游人不再。从早到晚,湖上只能看到父亲一个人混沌的身影,他把妄湖当成了自己的田地,种下复仇的种子,不知疲倦地耕耘。夏天,他赤着膊,把自己晒成咸鱼干的样子,背上爆起一层卷边的死皮,浑身蒸腾着热气,在赭红色锈迹斑斑的湖水里游荡;冬天,妄湖结冰了,他走在冰上,踩着自己扭曲的倒影,偶尔弯下腰,仔细观察一番冰下的动态,然后直起身向另一处走去。

开始的几年,出于对水怪的忌惮,除了父亲以外,没人再靠近妄湖,到了后来,人们逐渐淡忘了水怪,开始怀念以前寄存在妄湖的快乐时光。有人扛着鱼竿,溜到湖边钓鱼,父亲大声呵斥着他们,快走开,你们不怕水怪吗?他们对父亲的态度嗤之以鼻,你找了几年的水怪,湖就这么大,水怪在哪呢?父亲没办法跟他们解释,只好挥舞着鱼叉驱赶他们。他们躲避着鱼叉,骂骂咧咧跑开了。后来,越来越多的人靠近妄湖,父亲只好在湖边树上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内有水怪,会吃人。可这显然起不到作用,他不得不一次次举起鱼叉来捍卫自己和水怪的尊严。人们一边跑一边起哄,根本没有什么水怪,都是你瞎编的。关于母亲的死,还产生了很多流言,有人说是母亲失足落水,父亲没有救上母亲,深感自责,所以藏起母亲的尸体,并且幻想出一头水怪,来宽慰自己;还有人说,是父亲亲手把母亲推下湖,并且嫁祸给莫须有的水怪。

这令父亲大为光火,又无计可施,他只能对我和张婶发牢骚,湖里确实有水怪,我看得真真切切,我为什么要骗你们?完全没必要。在我对水怪的存在产生怀疑后,张婶成了唯一相信父亲的人,她对见到的每一个人说,是的,我见过水怪,那天我想寻死,跳进湖里,可是我会游泳,湖水根本淹不死我,我浮在水面上,一直漂到湖心,这时候我看到不远处的湖水上泛起亮银色的水花,随后就从水里钻出一个头来,比牛的头还要大,黑色的,嘴巴尖尖,眼睛圆圆,头上还长着角,一只角,长在额头正中,那样子着实吓人,我忘了寻死,我可不想被水怪吃掉,我奋力往回游,大声呼救,这时候李大哥从屋里跑了出来,吓跑了水怪。如果不是李大哥,我就成了水怪的盘中餐了。张婶言之凿凿,不容置疑。人们重新装点起对妄湖的恐惧,再没人敢靠近。

父亲重新把精力投入到寻找水怪上,如你所知,他什么都没找到。张婶说,水怪太精明了,你找去东边,它就跑去西边,你找去南边,它就跑去北边,它在跟你玩捉迷藏。父亲说,那怎么办?难道把妄湖水舀干?张婶望着茫茫无垠的妄湖,发出了一声叹息。

进了三月,岸边的一片桃树开花了,把整座狮城染暖,人们刚刚收起冬天的衣物,天却突然下了一场雪,严寒卷土重来。桃花凋了,妄湖结起冰凌,冰凌阻挠木船,在船底抱怨,动一些手脚。船无法下湖,父亲望冰兴叹。他搓着双手,踏着褐色的雪泥,在岸边徘徊,他说,这也许是个好机会,天一冷下来,水怪发懒,会躲进洞里。很快,父亲做出决定,他要只身到湖里去,找到水怪的洞。我们都知道劝不住父亲,张婶从捕回来鱼身上扒下鱼皮,鲶鱼,黄鳝,娃娃鱼,把它们洗净晾干,缝合在一起,制成一件皮衣,让父亲穿在身上,说在水下可以御寒,父亲看着那件花里胡哨模样怪异的皮衣,面露难色,他说,穿上这玩意感觉自己像条泥鳅。张婶不由分说把皮衣罩在父亲身上,扣紧,父亲显得更瘦了,他在皮衣里扭来扭去,说,好嘞啊。张婶说,忍忍吧,又上下观摩一番,说,还挺好看的,是不是?她把询问的目光转向我,我只好附和,是,挺好看的。实际上,我觉得皮衣很丑,父亲穿上它活像一条长了脚的大泥鳅。

父亲穿着皮衣提着鱼叉下水了,他用鱼叉拨开身前的冰凌,身体慢慢下陷,腿,腰,肩膀,最后头也隐没在了水里,冰凌又重新聚拢,不停在水面上上下浮动。我看到张婶脸上流露出担忧的神情。过了一会儿,父亲的脑袋在湖中心拱破沉静冒出来,他大口喘着气,说,湖底真的有一个洞,很大,很深,我这就游进去看看。张婶说,你要小心。父亲大概没听到张婶对他的关切,他已经一个猛子扎了下去。这次时间有点久,张婶在岸边来回踱着步子,雪泥被她踏出齐腰深的哀怨。父亲再次钻出水面时张婶的脖子伸出老长,目光锁在父亲身上,她说,怎么样?找到了吗?父亲仰躺在冰凌上喘息,然后慢慢游上岸,他说,没有,那个洞实在太深了,不知道通向哪里,我敢肯定,那一定是水怪的洞,我在里面找到了这个。他扬起手,我才注意到他手里攥着一片半圆形的红色鳞片,足有茶杯口那么大。看呐,真是个大家伙,他感叹着。

之后,父亲每天都会穿上皮衣,深入到湖底那个洞里,一开始是一个时辰,后来是半天,再后来,从日出到日落,他可以在水下待一整天。我和张婶担心他会憋死,但是他告诉我们,他学会了在水中换气。这样一来,即使天气转暖冰凌全部融化,父亲依然弃木船而不用,他一次次把自己细长的身体投掷进妄湖,去探究水怪的洞穴,他在水里的时间越来越长,在岸上的时间越来越短。日增夜减,直到夜晚像他的身体一样纤瘦时,捕捉水怪计划终于取得进展,他在洞里找到一只鞋。父亲提着鞋子回到岸上,控出寄居在鞋里的一窝小螃蟹,搓掉鞋面的紫红水草后,他突然抱住鞋子,失声痛哭起来。第二天,他在桃林后面挖了个坑,埋葬了鞋子。然后一如往常一样进入妄湖。

这次,父亲去了两天两夜,张婶每天陪着我,白天给我做饭,晚上也睡在我家里,她睡在父亲的床上,和我的床之间隔了一道布帘子。我说,爹爹会抓到水怪吗?她说,应该会吧,也许这次不会,不过是迟早的事。我说,爹爹会不会被水怪吃掉呢?她说,不会的,你爹那么厉害。可我分明从她的语气里捕捉到了一丝不安。第三天傍晚,父亲回来了,他艰难地爬上岸,他的右手提着鱼叉,左手拖着一条很大的鱼。他把天边的晚霞披在身上,整个人金光闪闪。我和张婶站在门口,迎接他的凯旋,我兴奋地跑向他,我说,爹爹,你抓到水怪了?父亲苍白的脸上挽出一个稀薄的笑容,他说,还没有,不过我逮到一条大鲤鱼,够我们吃十天了。

那是一条红色的大鲤鱼,足有两尺长,身上覆盖着茶杯口大小的半圆形鳞片。当天晚上,张婶把鱼头炖了。香气引来了风,风刮来了云彩,云彩趴在屋顶,怎么也不肯走了。张婶不停往父亲的碗里夹着鱼肉,可是父亲看起来并没有什么食欲,直到碗里的鱼肉堆成一座小山,父亲才慢腾腾举起筷子。云被馋哭了,稀稀落落下了雨,雨滴顺着屋顶茅草的缝隙滴落在饭桌上,积成一汪亮晶晶的珍珠。张婶说,你看你过的啥日子,屋顶漏了都不修。父亲没有说话,低头沉思着什么,吃了一口鱼肉,他说,你说水怪吃不吃鱼?张婶驻了筷子,说,应该吃吧。父亲又说,你说它喜欢吃生的还是熟的?张婶说,它应该没吃过熟的。

第二天,父亲让张婶把剩下的鱼肉都炖了,用一个网兜装了一大块,又进了湖里。张婶叹息了一会儿,从屋里找出一块苫布,上了屋顶。

鱼肉吃完,父亲回来了,这次带回一只大乌龟,磨盘那么大,还活着。父亲说,没把水怪引出来,引出来只王八,炖了喝汤吧。张婶说看着怪吓人的,不敢杀。父亲拿出菜刀,乌龟意识到危险,把头缩回了壳里,父亲围着它转了三圈,无从下手。最后张婶说,还是放生吧,这么大个儿,肉肯定柴,塞牙。父亲说,也好。他俩一个抬着乌龟头,一个抬着乌龟屁股,吭哧瘪肚走到湖边,数着一二三,把乌龟扔进了水里,溅起一大朵水花。张婶拍着手说,快去找你妈吧。乌龟伸出头和四条短腿,迅速沉到湖底。

父亲越来越适应水里的生活,有时几天回来一次,有时候十天半月不上岸,我很期待父亲回家的日子,因为这一天张婶会烧一桌子好吃的饭菜。父亲狼吞虎咽,吃完又匆匆进入妄湖,好像那才是他的家。父亲的身体也在悄然发生着变化,他的皮肤越来越黑,越来越有光泽,脸上胳膊上隐隐约约能够看到鳞片形状的纹理,有一次,在他伸手抓馒头时,我发现他的手指之间竟然长出了一层透明的薄膜。张婶的忧愁似乎也在加重,她笑得少了,叹气多了,有一次,我还听到她在床上轻声吟泣。

之后,我们经历了父亲最久的一次下水,桃子熟了,父亲没有回来,树叶黄了,父亲没有回来,秋风涨了,父亲还是没有回来。张婶终于坐不住了,她驾上小船,进了湖。我发现,她居然不会划船,木船东倒西歪,像一个顽皮的孩子,张婶紧紧抓住船舷,脸色煞白。后来,她把身子蹭到船中央,船停止了晃动,她舒了口气,提起船桨,推动湖水,小船向湖心划去。没几天,张婶已经能够轻松驾驭木船,可是,父亲仍然不见踪影。秋风越来越野蛮,它们裹着隐形的刀子,在张婶脸上、手上划出一道道小口子,血从里面蔓延出来,挂在伤口的边缘,很快结痂。

过了中秋节,有一天夜里,我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窗户开着,被天狗咬掉一口的月亮贴在窗棂上摇摇欲坠,木门声音很轻地响起来,一条瘦瘦的身影漫进房间。我以为是父亲回来了,刚想开口,我看到他月光下的脸,那是一张我从来没有见过的脸,鱼一样的圆眼睛,鸟一样的尖嘴巴,脸上布满鳞片。我吓得不敢说话,假装睡觉。从眼睛偷偷留下的缝隙里,我看到他站在我的床前,呆呆愣愣地看了我一会儿,然后转过身,动作笨拙地走了出去。湖水哗哗作响,不久之后又安静下来。张婶的床突然响了一下,张婶说,睡了吗?我说,还没。张婶说,刚做了个梦,梦到你爹回来了。

*                             

星期天的下午,朱丽打来电话,约我出去坐坐。我们很久没联系了,上次见面还是一年前,我们一起看了场电影,午夜场,电影名字忘了,内容却记得很清楚,一个法国片儿,富家小姐爱上亡命徒,俩人冲破重重阻挠,终成眷属,影片的结尾,富家小姐上了亡命徒的皮卡,准备浪迹天涯。我觉得继续演下去,俩人肯定得闹掰。就不是一路人。我想跟朱丽就电影剧情在酒店里好好讨论讨论来着(我提前半天就在网上订了酒店),结果她没给我机会,出了电影院就跟我提了分手。我表现得也够爷们,就差下跪了,还是没能挽留住。当天夜里我孤身一人躺在680一晚的圆形情趣大床上,一夜没睡。

我不知道她时隔一年之后再次找我意欲何为,反正既来之则安之,除了跟我借钱,一切都好办。就算借钱也好办,拿出房本拍她面前,二环里买的房子,首付三成,月供三千八,要还二十五年,相当于二十五年的有期徒刑,她肯定知难而退。如果她失恋了,来找我寻求安慰,那最好办,安慰人这事儿我拿手,尤其在床上。

所以我答应得很爽快,问她去哪,酒店饭店茶楼还是电影院?结果她说出了一个公园的名字,那座公园位于市中心,离我上班的妄湖景区不太远,平时很繁华,聚集了大批老头老太太,当然也有部分年轻人和孩子。公园的名字叫做红楼,倒不是跟红楼梦或者曹雪芹有什么血缘关系,只因它里面真有一座红色的木楼,不知什么年月留下的,有人说是宋朝,有人说是解放前,前者来自民间传说,后者来自专家考证,现在这年月大家好像对专家都有点抵触情绪,可是在这件事上我更愿意相信专家。

按照约定,我在四点之前到达红楼公园,车停好,上了U型锁,步入公园。这个时间点儿,公园里没什么人,卖零食的卖玩具的套圈打气枪的商贩早早来抢占地盘。远看那座翘着四个飞檐的红楼有些褪色,不够红了,可能要重新刷漆,好让它再次名副其实起来。走近一点,发现红楼四周围起了围裙一样的栅栏,装点得如同一个被烟火气浸染得失去了艺术气息的由作家诗人或者画家转行的家庭主妇。整座公园以红楼为圆心向外延展,分别建了竹林,人工湖,篮球场,假山,我转了一圈儿,没看到朱丽,可能还没到(她在电话里明确告诉我,要装作偶遇,普通的熟人偶遇,然后随便聊两句)。路过套圈摊位,原本坐在马扎上的中年妇女抬头看了看我,说,帅哥儿,套个圈儿呗,给我开个张。

她戴着草帽,脸挺长,帽沿的阴影只覆盖到鼻翼,整个下巴暴露出来,寒光闪闪,赛过兵器。我问她,多少钱?她说,两块钱一次,十块钱六次,这会儿不忙,十块钱给你套八次。我说,十次,干不干?她沉默了一会,似乎下了很大决心,狠狠将下巴挥向我,说,干,干。数出十个直径二十厘米的竹圈儿,交给我,又让我退到离摊位三四米远的线外,说,开始吧。

离我最近的一排摆着钥匙扣指甲刀之类两元店里常见的小玩意儿,再远一点是剪刀菜刀一类五金用具,更远一点是艾莎公主白雪公主一类芭比娃娃,最远的是大型毛绒玩具。我看中一只腊肠狗造型的抱枕,长约一米半,周身包着塑料薄膜,朱丽一直对这种东西情有独钟,说抱着睡觉才有安全感。我扔出去九个圈儿,无一命中,不是砸到地上就是贴着腊肠的头顶飞出去。瞥了一眼老板,她正在用一只手打磨自己的下巴(我突然想到一句常常用来针对冤大头的台词:把刀磨快点。)我说,老板,这玩意儿真能套到?老板说,瞧你说的,好像我是骗子一样,套圈也是有技巧的,蛮干不行。我说,什么技巧?她说,你想套什么就不能想着套什么。这话挺绕,我一时没听懂,她又解释说,比如你想套腊肠,眼睛就不能盯着腊肠。我说,明白了,我试试。我瞄着腊肠前面的菜刀,竹圈儿飞出去,正中菜刀。我说,大姐,你坑我。老板的下巴往里缩了缩,好像要自裁,大兄弟,知足吧,菜刀不比腊肠便宜,还实用,放厨房做菜,搁车里防身。

我取了菜刀,继续溜达,有两个小孩见了我,耳语两句,远远躲开,由此可见,学校的安全教育很到位。过了一会,我看到朱丽走进公园,脚步拖沓,漫不经心的样子。她穿了身白色运动服,戴着蓝色棒球帽,她肯定看到我了,身形明显顿了一下,却没走向我,而是停在公园门口卖棉花糖的摊位前,买了一只棉花糖,一边吃着一边慢慢跺过来。我坐在人工湖边的长椅上等她,等她到了近前,站在湖边看着湖里两只鸭子尔侬我侬,我才按照预先的设计猛然站起身,对她说,朱丽?这不是朱丽吗?她扭过头假装吃惊(演技略显浮夸),你是那个,那个谁?我说,李浩然啊,我是李浩然。她说,啊,老同学,没想到在这碰到你。我说,对啊,狮城实在太小了。你干嘛呢?朱丽说,没事出来转转,活动活动筋骨。你呢?我说,我也是。

经过上面一系列寒暄,我俩并排坐在长椅上,湖心的两只鸭子可能被我们刚才大嗓呜啦的对话吓到了,此时已经不知去向。我小声说,干嘛这是?搞得像是特务接头儿。她嗍了一口棉花糖,说,我哪里像特务?接头也是地下党接头。我说,随你,找我到底什么事儿?她看着我,很严肃地说,帮我逃走。我把菜刀放在膝盖上,四下逡巡,没发现异常,我说,有人跟踪你?她说,说不好,小心为妙。我说,你到底惹啥事了?她说,我就想把我男朋友甩了。

熟悉的剧情,跟一年前类似,一年前她跟我提出分手,理由是我不够爱她,让她很没有安全感。比如记不住她的生日或者经期,逛街时眼睛总是往身边的姑娘身上瞟。令我我记忆最为深刻的,是有一次我带她去爬山,爬到半山腰她崴了脚,我搀着她下山,路上碰到一对恋人,男的一米八,目测得二百斤,女的顶多一米五,又干又瘦。女的伏在男的背上,男的步履轻快,大气都不带喘的。目送他们走远,朱丽一屁股坐在石阶上,说,你看人家。我说,没法比啊,他俩啥体型,咱俩啥体型。她说,是体型的事吗?你态度就有问题。我说我回去练,先举杠精,再扛麻袋,争取早日能背动你。她说,你是嫌我胖吧?我再想解释,她已经站起来,一瘸一拐往山下走去。回去之后两天没理我。

所以我说,他不爱你?她说,不是。我说,那是为什么?她说,他太爱我了,让我有点受不了。我颠了颠手里的菜刀,说,毛病。她说,逛个公园而已,你拿把菜刀干嘛?你也意识到危险了吗?我说,你是挺危险的,你的思想很危险。她用半边棉花糖捂住嘴,样子有点委屈,这次真不是我的问题,我都快被他逼疯了。我看着她,确实比之前憔悴了不少,我说,怎么回事?她说,天天盯我跟盯贼一样,去了哪里,和谁见面,跟谁发信息,每天都要过问。有一次,我上班呢,手机没电了,用同事的充电器充了半小时,开机后跳进来十八条信息,十三个未接电话,都是他;还有啊,有天下班晚了,同事送我回家,半路上碰上他,骑着电动车去接我,我下了车,他瞅我同事那眼神儿,恨不得吃了人家,人家刚上车,他就对我吼,不就有辆破车吗,神气什么?搞得我很没面子。我说,那确实挺变态,分手不就完了?她说,提过两次,要么就跳楼,要么就自刎,再不敢提了。我说,吓唬你呢,他不敢。她说,那我也不敢试探他的底线啊,万一真在我面前抹了脖子……我晚上肯定得做噩梦。我说,那你想怎么办?她说,我有个办法,需要你帮忙。

太阳已经滑到人工湖对面,直晒着我和朱丽,湖面上闪着金黄色的碎光,有些晃眼。公园里人越来越多,篮球架下聚集了几个老太太,正在围着一台大音箱不知道捣鼓什么。

朱丽说,时间不早了,我尽快说,你不是在妄湖当景区管理员吗?你听说过水怪的事儿吧?

妄湖水怪的传说由来已久,传得有鼻子有眼,但是谁也没见过。那片湖荒了很多年,近几年水都快干了,成了一片沼泽。里面有鲶鱼,有泥鳅,重建时,我们在里面逮到最大的一条鲶鱼有半米长,三十斤重,但也远称不上水怪。我们在里面注了水,边上建起游乐场,妄湖才又重新活了过来。

我说,都是骗人的,别信。她说,别人信不信不要紧,我要让他信。我说,你想怎么办?她说,下面就是我的计划,你听听是否可行。首先,我叫上他去妄湖划船,最好是晚上,光线暗一点,这个好实现,毕竟有你在;其次,你得配合我,演个水怪,不用演也可以,弄出点水花,浪头最好,这你肯定有办法。

我吃惊地看着她,搞这么大阵仗,你到底想干啥?她继续说,我趁着浪头跳进水里,我会潜泳,你知道吧?我说,不知道。她说,他也不知道,十八岁以前我差点进了省游泳队,这些年虽然放下了,在水里潜个十来分钟,游出去百八十米也不成问题。我越听越觉得蹊跷,想问,却完全插不进嘴,好在也不用问,她自己已经滔滔不绝和盘托出了:

我潜泳到湖边片芦苇荡里,然后偷偷爬上对岸,你缠住他,让他以为我被水怪拖走了,为了逼真一点,我会在水里扔一只鞋。我说,然后呢。她神秘一笑,然后朱丽完全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主要是在他的世界里消失,而我回到岸上,前往另一座城市,改头换面,开启全新的人生,这样,我就完全摆脱他了。说完,她狠狠咬了一口开始融化的棉花糖。

我被太阳晒得有些眩晕。远处老太太们还是没有修好音箱,一名舞剑的大爷提着长剑走上前去,俯下身子,左瞧瞧右看看,最后拍了拍音箱,音箱奋然唱起来,在你的心上自由地飞翔灿烂的星光永恒地徜徉一路的方向照耀我心上辽远的边疆随我去远方……

我说,神奇。她说,是吧,是不是很有创意。我说,你想过没有,你这样一搞,我们景区还怎么营业?她说,又不是你家的。我说,我失业了你养我啊?她说,我养你。表情认真。我说,算了,我要自力更生。我现在由衷感谢你一年前把我甩了。她说,你什么意思?我说,没什么,不早了,走吧,一会你男朋友该查岗了。她说,你不帮我是吧?我站起身,把菜刀放在她身边,说,王麻子菜刀,质量不错,放厨房可以剁菜,搁车里可以防身。她看着我,噗嗤笑了,说,我就不该找你,多余,我早就该看透你了,你心里面只有你自己,从来不会为我着想,他再不好,也比你强一万倍。越说越激动,眼瞅着手就握住了菜刀柄,且越攥越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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