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叔是在北京当兵的时候遇到四婶的。
那是一个冬天的早晨,空气冷冽而清新,四叔骑着自行车外出办事。他的自行车穿过一个菜市场的时候,不慎挂上了一位姑娘的棉衣。姑娘失去了平衡,跌倒在地上。四叔慌忙丢下自行车,来搀扶姑娘,查看她有没有受伤。姑娘并无大碍,只是手臂擦破了一层皮,有鲜血渗出。四叔匆忙的从兜里掏纸要给姑娘擦拭,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带纸巾手绢之类的东西。他窘迫的样子倒把姑娘给逗乐了,她一边用手绢简单的包扎自己的手臂,一边连连说也是自己不小心,站在了路中间。她让四叔去忙自己的,不用管她了。
四叔有部队交给的任务,不敢耽误,他看姑娘的情况还好,便留下了自己的姓名和地址,并记下了姑娘的地址。他打算改天再去看看姑娘,如果姑娘身体还有不舒服,就带她去医院看看。做完这一切,四叔又跨上自行车匆匆离开了。他没有发现姑娘却并没有离开,她站在原地追望着四叔军绿的背影,一直到他消失在晨曦里。
四叔第二天就向部队讲明了情况并请了假,他要专程去看望他骑自行车不慎挂倒的姑娘。他循姑娘留给她的地址一路来到了一个税务局,姑娘正是在这儿工作。四叔找到姑娘办公的地方时姑娘已经快要下班了。姑娘乐哈哈的招呼四叔坐下,给他倒了一杯水。四叔询问她手臂的伤怎么样了,她大方的挽起袖子给四叔看。四叔看到姑娘手臂上的擦伤已经结了痂,只是那痂结在姑娘白皙的手臂上,说不出的别扭。姑娘放下袖子,轻松地对四叔说:“我没有事的,你不用担心了,敬爱的兵哥哥!”四叔还是想带她去医院看看,姑娘笑着拒绝了。四叔感觉到愧疚,又不知道该做些什么表达歉意,他显得很尴尬。姑娘看出了他的心思,她说:“我只是被你风风火火的样子吓了一跳,身体真的没什么不舒服啦,难道你就只想着送我去医院打针吃药难受,不想着请我吃顿好吃的给我压压惊么?”四叔好像是解脱了什么负担一样赶忙答应了。姑娘看着他的窘样只是偷笑。
四叔请姑娘吃的那一顿饭吃的非常愉快,姑娘幽默健谈,把木讷的四叔逗的既窘迫有开心。一顿饭的时间,四叔知道了姑娘有两个哥哥,一家人都是国家干部。姑娘知道四叔来自西北的一个小镇子。两个人算是成了朋友。
此后,姑娘便时不时在四叔休假的时候请四叔帮她做一些扛米搬煤之类的小事。四叔因为工作的性质,自己支配的时间很少,但是姑娘好像算准了一样,每次总是在四叔有时间的时候来找他。她还以感谢四叔为名,请四叔在餐馆或者去她家吃饭,给四叔买一些生活用品。这样久而久之,四叔心里就觉得不自在了。他不肯再轻易应姑娘之约去帮忙,也不愿意频繁的和姑娘会面了。他好像明白了什么。他在营地认真的面对着每一项任务,心里默默地计算着自己即将圆满结束的服役期。
姑娘并没有因为四叔的这些举动而退缩。她找到四叔的营地,当着众多四叔战友的面告诉他:她喜欢上四叔了,她知道四叔也是喜欢她的,她要求四叔服役期满后留在北京,找个工作或做点生意都行,和她结婚。听她说完,四叔就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四叔确实对这个无论从相貌还是品格来看都无可挑剔的姑娘动了心。但是他又无比清醒和痛苦的认识到,他们两个人要在一起几乎是不可能的。四叔是爷爷奶奶最小的一个孩子,也是唯一的男孩。回到那个西北小镇为爷爷奶奶养老送终是四叔唯一的选择。而从姑娘那一面来看,他们生活在一起的可能性也是微乎其微。四叔只是一个普通士兵,马上面临着退役。而姑娘是国家干部,姑娘的家里人也都是国家干部,更重要的是,姑娘还是无数人向往的北京人。
四叔没有对姑娘做多余的解释。他知道如果他流露出对姑娘的感情,只会徒然增加两个人的痛苦。他一口咬定自己从来没有喜欢过姑娘,只当她是自己最好朋友。姑娘听到这些话就哭了。四叔步履沉重的走进营房,关上了房门,他不想也不敢面对姑娘那伤心欲绝的脸。他虽然满怀着煎熬和愧疚,但是他还是决定就这样以最小的伤害终结这一段根本就不可能圆满的爱情。
但是四叔想错了。姑娘并没有放弃。她反而更加频繁的来营地找四叔。很多时候她不谈感情,只是找他聊天天,有时候还以拥军的名义给四叔宿舍的战友带去吃的,叫四叔拒绝不得。姑娘的如火热情叫他根本就没有办法避而不见。
临近四叔复原的时候,姑娘早就从其他战友那儿得知了消息。她再次郑重的向四叔提出自己的要求,并带着自己的父母来和四叔见了面。姑娘的父母显然早就经历过了姑娘的哀求或者是动员,他们对四叔的个人条件还算满意,表示只要四叔留下来,就会考虑他和姑娘的事。四叔这次没有像上次一样说自己从来没有喜欢过姑娘,他无法再说出口。他只是沉默,很没有军人风度的沉默着。
四叔撕下肩章领章的那天,他含着热泪和每一个战友紧紧拥抱。抓紧时间办了复原手续后,他省略了很多本来应该去做的事情,然后就扛起了简单的行李,悄悄的登上了回乡的列车。在列车启动的那一刻,他又失控的眼睛里含满了泪水。这次他坚定的认为,和北京姑娘所有美好的往事都将会是永远的回忆了,这段感情也将无比遗憾的画上句号。
可是四叔又想错了。
就在四叔从北京回到家里还不到一个星期的时候,姑娘就风尘仆仆从北京赶到了这个偏僻而贫穷的西北小镇。她没有因为四叔的不辞而别而责备四叔,只是斩钉截铁的告诉四叔,四叔的情况她早已在部队上了解清楚了,四叔的苦衷她也都懂,她愿意离开北京,就在这个小镇子上和四叔过一辈子。
四叔直到这个时候还没有击碎所谓的现实设置在他们两之间的桎梏。他疼惜的招待了旅途上吃尽苦头的姑娘,却还是有点懦弱的重复着两个人之间的出身、地位、经济条件的差异,试图说服姑娘回去。
姑娘根本就没有任何动摇的意思。她毫不客气的就在四叔家住了下来。她艰难的和不会说普通话也不怎么听得懂普通话的爷爷奶奶交流,让四叔给他们说明事情的原委。爷爷奶奶看四叔没有给家里添任何麻烦就有了这么一个漂亮懂事的媳妇,高兴就把担忧完全抵消了。他们任姑娘在家里洗菜煮饭做家务,乐呵呵的把不知所措的四叔晾在了一边。
事情好像有了一点转机。但是很快又有人出来干涉了,这个人就是闻讯而来的大姑。早在四叔服役的时候,大姑就给四叔物色了一个对象,是大姑父那边的亲戚,只是大姑还没有来得及给四叔提起。大姑十分喜欢和欣赏她给四叔物色的这个女孩子,打算四叔一回家就介绍两个人处对象。听说有一个满嘴洋话的女人硬跟着四叔上了门,心里首先就生出了七分敌意和三分轻视。
大姑首先做爷爷奶奶的工作。她对爷爷奶奶说这个外地女人来路不明,又是硬贴上门的货,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她又提醒爷爷奶奶,家里就只有四叔这么一个男孩子,婚姻大事一定要慎重,要明媒正娶。大姑的一席话让爷爷奶奶不由的胡思乱想起来,甚至萌发了要劝说北京姑娘离开的念头。大姑又去训斥四叔,她说四叔“没有打算好好过日子”,引来了“一个浮在空中的货,万一中途飞了咋办,操心的还不是咱爸咱妈”。四叔沉着脸听着大姑的斥责,一声不吭。大姑最后直接和北京姑娘交锋。她操着半土不洋的普通话一遍一遍的指责姑娘,说她“搅乱了一个家”,是个“倒贴货”,试图撵走姑娘。姑娘不还言语,但是该做什么还是照做什么,丝毫不为所动。当大姑试图冲进姑娘住的屋子训斥姑娘时,被四叔拦住了。
大姑搅闹起来的这种热闹持续了好几天。让爷爷家更加混乱的是,姑娘的母亲和哥哥也从北京找到爷爷家里来了。姑娘一头扎在远道而来的母亲怀里哭了个一塌糊涂。但是当母亲要求她回北京的时候,她又无比坚定的告诉母亲,她已经和四叔结婚了,要她离开四叔,那除非她死。四叔这次做的还像一条汉子,他直接紧紧地把姑娘拥在了怀里。
后来,姑娘就成了我的四婶。她按规定调入了镇上的税务所工作。四叔因为是城镇户口,复员后政府安排工作,让他做了一名司机。四叔婚后的生活平淡而幸福,几年之后就做了两个孩子的父亲。四婶待人和善宽厚,很得大家的喜爱,但遗憾的是,虽然她从来不管孩子们之间的交往,但是她却从来不和大姑打交道,直到大姑去世。
很多次的听长辈们谈起四婶的故事,随着年龄的增长,心中对这个平凡女人的感动也渐渐的变得深刻。因为四婶,因为身边很多真实的美好,我从来都不怀疑在任何时代任何地方有没有真挚纯洁的爱情,我只愿提醒自己,要勇于去追寻真爱。因为爱情,看似柔弱平凡的女子可以变成无比强大,敢爱敢恨的奇女子;因为爱情,很多坚不可摧的世俗城堡终将变得渺小和脆弱;因为爱情,我们疼痛并幸福着,甘愿付出很多很多,牺牲很多很多,甚至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