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兰木然地坐着,任胖婶用蓝色的线在脸上绞着,用煮熟的鸡蛋在脸上滚着。汗毛离去的痛,熟鸡蛋滚过的凉,都感觉不到,只感到彻骨的地冷,虽然中秋节没过,却已是如此地冷,以致冷得她的心直哆嗦。
一
一个月前,淫雨纷纷的夜里,蔡和平把玉兰叫到正房,面无表情地告诉她,四十天后她将嫁给区长的独生子,婚期定在中秋节。玉兰看着蔡和平白白胖胖的脸,呆了很久才挣扎着说:“妈,我不嫁人。我要读书。”
“不嫁人?要读书?弟弟妹妹要上学,家里又没有钱,谁供你上学?”玉兰的话音未落,蔡和平便拧着拔过的眉毛冷冷地说。
“我要读书,你们答应过奶奶的。”玉兰泪流满面地说。说起奶奶,她的泪就止不住地流。如果奶奶在,爸妈就不敢停我的学。奶奶不在了,没人疼我了。
“奶奶说了,找奶奶去!我可没钱供你上学。”蔡和平撇着嘴说,“玉兰,你的命够好的了,村里有几个女孩子读了小学读初中?十五六岁该嫁人了,比你小半岁的秀姑,不是已经有孩子了吗?你还不想嫁人,想做老姑娘要我养活你一辈子?”蔡和平瞪了玉兰一眼,目光冷得像冰。“再说你要嫁的人可是区长的独生子,不但是县中学的高才生,还生得相貌堂堂,一表人才。没有兄弟姐妹,只有他一个孩子,没有人争财产,提亲的人都把门槛踩断了,他爸爸谁都没相中,只相中了你,你还不嫁!”
“我不嫁!死也不嫁!”玉兰咬着嘴唇一字一顿地说,泪没有流了,在眼里滚动。
“你说不嫁就不嫁了?你以为你是谁?钟玉兰,给我听好了:不但要嫁,还要高高兴兴地嫁。彩礼都收了,日子也已定了,你答不答应都要嫁!”蔡和平冷笑着。
玉兰绞着辫梢掉头向吸旱烟,蹲在墙边的钟树全,眼里是求助的神情。然而,她失望了,钟树全只管埋头抽烟。在家里他没有说话的权利,只是一架干活的机器,名义上的一家之主。玉兰感到自己掉向无底的深渊,对未来充满了恐惧和害怕。
蔡和平和钟树全一前一后地走后,玉兰即扑在奶奶的楠木雕花大床上哭。“奶奶,奶奶,为什么你要把兰兰一个人留在这冰冷的世界上,为什么不把我带走?奶奶,你说了要看着我走进大学,之后找个好女婿,为我带孩子,永远和我在一起。奶奶,你为什么说话不算数啊?奶奶!”
玉兰压抑低沉的哭声飞出窗外,月亮躲进云层哭去了,星星只把泪眼一个劲地眨,狗爬在地上呜咽,萤火虫儿熄了灯笼,爬在草丛里哭,风也跑到洞穴沟壑里难过伤心去了。
哭够了,说完了,玉兰便用床单做绳子自杀,往脖子上套绳子时想起了奶奶临终所说的“兰兰,要照顾好爷爷。”的话、自己对秀姑找到幸福的承诺,便又把绳子解开。她可以不要自己年轻的生命,但却不能不听奶奶的话,不能忘了对秀姑的承诺,为了爷爷为了秀姑,她必须活下去,不论活着有多悲苦有多艰难。
当天夜里,玉兰就被蔡和平锁在了房间里,直到八月十三的傍晚她保证不跑,才打开有两条龙用了三代人的老锁。
门一打开,玉兰即去了奶奶的坟地,用绿手绢擦拭净墓碑,便拔坟上的杂草,拔得一株不剩。拔完草就爬在坟上哭:“奶奶呵,奶奶!为什么这么早就离开兰兰,让兰兰无人可倚无人可傍。奶奶,你说了要看着兰兰走进大学;要亲手为兰兰绣红盖头;亲手为兰兰做嫁衣红鞋,要喝兰兰女婿敬奉的茶;要把兰兰的手放在你孙女婿的手心里,要扶兰兰上迎亲的车轿,要喝兰兰的回门茶,要亲手剪断兰兰孩子的脐带,要喝兰兰孩子的满月酒,要亲手带大兰兰的孩子,可是你却没有做到。奶奶,奶奶,你为什么说话不算数!”
玉兰抚摸了一会儿小杏树如冰的墓碑,看着星月暗淡的夜空便又说:“奶奶,为什么要让兰兰盖别人绣的红盖头,穿别人做的嫁衣红鞋?没有你含笑相送,兰兰怎么走得出生活了十六年的家!奶奶,没有你喝我孩子的满月酒会苦若黄连;奶奶,为什么要让别人剪我孩子的脐带带我的孩子?奶奶呵,奶奶,好狠心的奶奶啊!”
听着玉兰撕心裂肺断人肝肠的话语,风云不飘,星月无光,草木低泣,蛙虫不弹唱,河水不奔腾,泉水不叮咚,惟有远处的狗,在呜呜地哭。
玉兰哭累了便爬在坟上睡,梦里,爷爷在左奶奶在右,牵着她漫步在广袤辽阔的草原。
清晨,玉兰从奶奶的坟地回来,就静静地坐在奶奶睡了五十年的楠木雕花床上,不哭也不闹,就那么静静地坐着,直到胖婶桂姐杨小妹说笑着进来,她才坐到奶奶用了66年的菱花镜前,任三个女人给她梳妆打扮。
“玉兰,你的命可真好,嫁进了区长家,要知道那可是多少女孩儿做梦都想去的地方啊。”哮喘病很严重的胖婶喘着气说。
胖儿子三岁半的桂姐接住话头说:“不是玉兰的命好,是我们的玉兰人好,要不区长会急巴巴地在订婚下彩礼一个月的时间里迎娶她做儿媳妇?”
“玉兰,你确实命好,嫁了个有知识有文化的男人,村里姑娘嫁的男人,不是大老粗就是二楞子。”胖婶边在玉兰的脸上扑粉,边笑眯眯地说。
“谁说不是呢,我们的玉兰不但命好,福气也好,听说婆婆是一个善良的人,” 三十岁的杨小妹不无羡慕地说。“遇上心地善良的婆婆可是你千百世的造化。”
“那是,那是。”被婆婆欺负了十七年的胖婶连连点头附和。
“玉兰,听说新郎的名字也有个‘玉’字,你们可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珠连壁合的一双,一个男才,一个女貌,真是羡煞人了。”曾祖父是乡试秀才的桂姐啧啧称赞道。
对于胖婶杨小妹桂姐的话,玉兰像没有听见,闭着眼睛抿着嘴唇,耳畔脑海是奶奶“兰兰,一定要照顾好爷爷,不要让奶奶失望!”的话。
十点半,迎亲的队伍浩浩荡荡地走进了钟家张灯结彩的院门,迎亲的人落坐就开始不知被人们重复了多少遍的仪式。胸佩红花的新郎给岳父岳母敬茶,给列祖列宗上香磕头敬酒,给亲朋邻里乡亲敬烟。仪式结束,玉兰便坐上系着大红花红丝带的拖拉机,在蔡和平真假难辨的哭声中,离开生活了十六年的村庄,走向她为人儿媳为人妻子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