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省浏阳县,花炮之乡。县城里有一位姓罗的花炮“庄客”,常从县里各花炮厂收了花炮运到长沙、上海去卖,同时用挣到的钱置地买田,雇农收租,经过几十年苦心经营,成为了地方上有头有脸的富贵人家。而富贵人家也免不了有苦衷,罗先生育有两子,庶子未婚,而嫡子之妻生育七次,竟为清一色的女娃。1932年初,大儿媳妇再次临盆,罗先生充满了期待。
这日,罗先生又去花炮厂收货,厂主笑道:“听闻罗家儿媳又要生了,这回别又是女娃。”罗先生自信满满:“我之前七个孙女,都是秋天出生,秋天才生女娃,这回我儿媳春天生产,定是个男娃!名字我都取好了,就叫‘春生’,到时候你们可别忘了来送‘予名’啊!”厂主连忙贺到:“提前恭喜罗先生了!予名一定少不了,到时连上最好的鞭炮,好好为您庆贺庆贺!”
1932年阴历二月十一,大清早,罗家儿媳顺利生产,罗先生赶紧问接生婆,是男是女?接生婆道:“恭喜,又是个千金。”罗先生听后愣在一旁,管家悄声过去问:“老爷,这备好的鞭炮放还是不放?”罗先生回过神来:“放!”两挂鲜红粗壮的大长鞭炮转眼间就在大门两旁点燃了,响声震动了整个县城。听到了罗家的鞭炮声,邻居乡亲明白是生了,纷纷带着鞭炮来助兴,花炮厂的厂主们也不含糊,都将最好的鞭炮贡献出来,之前安排好的予名也找人抬着往罗家送。罗先生远远看见“罗春生”的予名正向这边靠近,连忙冲抬予名的人摇了摇手,对方懂行,马上就领会到生的不是男娃,于是就悄悄退了回去。鞭炮从清早一直放到下午,往罗家送鞭炮的人仍络绎不绝,直到罗先生出面一一辞谢,才算罢了。傍晚,小县城才又恢复了宁静。“虽然是个女娃子,不过也是春天生的,春生就春生吧!”罗先生正式给孩子定了名。罗先生就是春生的爷爷,罗先生的大儿媳妇就是春生的妈。
生命有时是守恒的。得到的后面,往往就是失去。
春生落生不久,她的父亲就撒手人寰,说来这又是一桩故事。
春生的爷爷是花炮庄客,所以常去外地卖花炮,留春生奶奶在家料理家事。有一次,爷爷从外地带了一个长沙口音的女人回来,算作妾。以帮着做家事的名义,妾的妈妈、哥哥和侄子也一并跟过了门,这个妾也就是春生的二房奶奶。二房奶奶过了门不久便产下一子,就是春生的叔叔。二房奶奶有子之后不甘心一直做二房,便趁着爷爷去外地做生意、家中人少之际,伙同自己的哥哥和侄子将春生的亲奶奶拖到后屋活活打死,事毕便迅速将尸体掩埋。只给爷爷发了一封信,说奶奶发急病死了,并已将后事料理完毕,让爷爷不用挂心。爷爷与奶奶早有不睦,所以对奶奶的死也并未放在心上,春生父亲此时也还年幼,事情就这么模糊过去了。
春生的父亲是春生爷爷的正妻所生的独子,长相俊朗,爷爷看父亲是个好苗子,便供他去外地读了书,学有所成,考取了浏阳县下面某乡的乡长。当了官免不了应酬,乡绅县吏几句奉承之词便使父亲倍感受用,飘飘然起来,邀来高朋满座,整日迎来送往,常常一掷千金,终因挥霍无度而债台高筑。被催债催急了,父亲便跑回家向爷爷借粮,爷爷心中气恼,不借给父亲。父亲携着早年丧母的怨气,又在情急之下,抄起斧子就往谷仓去,逼着管家开仓借粮给他,管家不敢擅作主张,最后还是找爷爷拦住了父亲,并把他扣在家里住着,不让他回乡里。
二房奶奶有个特长,就是腌得一手好姜。生姜切片,加盐加糖,在坛里腌着,到时候取出来直接吃,又甜又辣,最合父亲胃口。二房奶奶笑眯眯对着父亲说:“喜欢吃,以后我常给你做。”父亲还嗜酒,所以以前每次回家,二房奶奶在晚饭后都会给父亲端上一盘姜、一壶酒,父亲每次都吃光喝光,然后心满意足去睡觉。现在垂头丧气的父亲被扣在家里,每天更是只有靠喝酒吃姜排解抑郁。直到有一天,父亲发现自己腿上长了一个大包,便问二房奶奶:“我腿上怎么长了这么大的一个包?”二房奶奶走过去看了看,摸了摸,只说了一句:“到宫了。”便不再言语。父亲摸不着头脑,赶紧找来医生,医生看了病情,直问一句:“你是不是又喝酒又吃姜?”父亲大骇:“你怎么知道?”医生叹道:“吃姜喝酒烂肺子,你毒已至腿,此命休矣。”父亲沉思片刻,只说了句:“她还有个儿子……”
爷爷听说了病情,连忙将田产变卖,拿钱给父亲治病。父亲自知无力回天,便拿了钱回到乡里,把欠的债都还清,然后用剩下的钱过着花天酒地的生活,对自己的生命进行着最后的挥霍。春生的母亲产下春生后,便带着春生到乡里去照顾父亲,直至父亲病发、死于肺痨。
至此,二房奶奶的儿子,也就是父亲同父异母的弟弟、春生的叔叔,成了罗氏家族唯一的继承人。叔叔生的人高马大,身体十分康健。在外地谋生,每次回家不坐马车不坐轿,八十里山路全凭两条腿。二房奶奶每次见到叔叔都喜不自胜。
这年春生六岁,叔叔又回来了。住了些时日,叔叔忽然跟二房奶奶说:“妈,我昨天梦见我哥哥了,我想去他坟上看看。”二房奶奶说:“有什么好看的?”叔叔说:“梦见了,就去吧。”春生正在一边玩,听到能去自己父亲的坟上看便兴奋起来,蹦过来说:“叔叔,我带你去!”叔叔应了一声,便领着春生出去了。
坟不远,很快便到了。春生在父亲坟前发了会呆,叔叔则绕着父亲的坟走了几圈。忽然,叔叔站住,打了个寒战,接着开始大声咳嗽,吐出几口浓痰。叔叔说:“春生,天有点凉,咱们回吧。”
几天后,春生正在屋里纺棉花,听见叔叔在跟二房奶奶说话。“妈,你说奇怪不?我那天去哥哥坟上看,打了个寒噤,然后开始咳痰,一直到现在都咳个不停……”
又歇息了几日,叔叔便又出去干活了。时间也飞快地过着。
一天,一顶布轿子停在了罗家门前,二房奶奶出门一看,轿子里走下来的竟是叔叔。二房奶奶心想,我儿子身体这么好,怎么坐上轿子了?只见叔叔面容憔悴,照以前瘦了一大圈。进屋聊天才知上次回家后叔叔身体一直很差,干不了活便回来了。
从此叔叔一病不起,整日卧床,直至一年后病发、死于肺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