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地处湘南,自古有“鸡鸣三省(湘赣粤),水注三江”之称。在这个素来以经济、效率、快捷、简便办事的时代,家乡那耗资颇巨、慢等缓待、繁琐复杂、耗时长久的丧葬礼仪,似乎成了跟随时代发展这首主题曲颇不相谐的独奏曲。
清明前一天,堂侄媳突然离世。这个消息是意料中的意外。意料是她与病魔——乳腺癌抗争十余年,整个人形容枯槁生命已近倒计时。意外,是没料到会这样快,没等至清明节后。因了这一后事,家族集体扫墓计划也相应变动。逝者为大,在家的、在外工作的全体人员全部自发赶回来。记得妈常说,红事得请,白事不请自来。晚上下班后,自网上约一车,三个小时紧赶快走,终于到家。放下行囊急匆匆奔向堂哥家,那里早已灯火通明,本房大小辈人等,大部已汇聚一块,商量怎样料理后事。还不算晚,我终于舒了一口气,开始询问自己可以做些什么。
一种悲痛与惋惜之情,随着堂嫂“嘤嘤”痛哭的声音,逐渐弥漫于在场人心头。几个长者说着抚慰话,其他人默默坐着,等着主事人安排。堂侄倒一脸平静,甚至出来为每一个人端茶倒水,他终于得到解脱,时间人力金钱上的巨大付出,几乎拖垮这个家。只是我也隐隐觉得,丧偶之人,不是应该独自呆在内室,不见人的么?可他一脸平静甚至于还带笑意,多少都不应该吧!他的妻子与他同岁今年五十有一,属于早逝,依辈份规矩,我不用下跪祭拜,也可不用手臂上绑白布巾。只是苦了堂哥嫂,白发人送黑发人,其中酸楚悲痛不问可知。
老家这边,白喜事的繁杂程度,在我说给山东与广东两省亲友听时,都把她们听呆了。与传统丧葬习俗一样,人离世后第三天要摆酒席祭奠,俗称摆“三朝酒”。这期间各地亲友收到通知后必须赶来祭拜。头天内宗亲已协助摆设好灵堂,逝者亦早已穿戴整齐入殓棺椁中。油匠师傅一早入场,把个棺木周身刷上红漆,描上“福”字。小时候,看到漆得红艳艳的棺椁,又大又长架在高凳上,总是怕得要命,又不得不随大人去到公祠祭拜,于是紧跟着父母,躲在身后拉住衣角不敢看。
设灵后,无论何时,娘家人地位始终最大最尊崇。第三日大清早,堂侄媳娘家人已开车至村委,我们负责去接。拿上鞭炮,带上香烟,我领头带着两个人前往村电站门口,此时娘家人已行至此处等候。友福是堂侄中较长的,任县经济开发区管委会主任,属于比较有身份地位的。派他跟随接,一是他认识娘家人,二来身份较高以示重视。娘家人一行九人,分别是侄媳的大哥大嫂和子女,大姐姐夫及其孩子,属于至亲兄弟姐妹。敬上香烟招呼几句,我接过娘家人手中一对大红烛、三根大黄香后,领头朝灵堂——西莊公祠走去。身后鞭炮鸣响,烟气弥漫中娘家人相扶抽泣着前行,不少村人伸头围观,窃窃私语,惋惜逝者英年早逝。
犹记得,去年腊月堂伯父去世,他一生经历坎坷五十岁时才生下一女,如今女儿已三十七岁且生下一儿。为逝者穿衣抬棺,一般为男丁。血缘关系上讲,堂伯父与父亲同一个爷爷,自然是最亲的人。于是,跟着族中长者指示去做,头一次抬棺,并第二次为逝者穿衣。动手去做时心里很是别扭且怕,怕脏怕鬼怕无中生有的一些事。长辈们却不在乎这些,脸上没有丝毫不自在,就好像在平常家里干农活一样自如。他们只是去做,也不怪我不像样。是呀,他们也老了,该是我们接棒去做这些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之前对死亡打心底的忌讳。这些年,经历了父亲的离世,大姑与姑父的病亡,对于死亡,渐渐冲淡看轻了。那天军贤哥领着我们青壮一行,为逝者选棺。去的人,必须是已婚且已生育儿女者才得抬棺。棺椁放至公祠,被油匠师傅组装好后,再用生石灰抹遍,最后再刷上多遍红漆。刷漆前,逝者在至亲家人悲天怆地痛哭中,由族人抬入棺中。怀着悲伤心情硬着头皮做完这些,突然觉得,人是这样的可怜,生命又是多么的可贵,而那些名利相较于健康,又是多么的不值一提呀!
那天清早,公祠灵堂内哀乐悠怨,身穿孝服的孝子孝女早已跪候在祠堂门口内,他们埋头哭泣行跪拜礼迎接娘家亲人!走前头的大舅流着泪跨前几步,双手扶起外甥、外甥女后双目相对,竟哽噎无言,唯有哭声阵阵……遗像靠在灵台前,那定格的笑容亲切地看向亲爱的兄长姐妹们。想起昔日的妹子如今已阴阳相隔,抑制不住的哭声盖住了悲切的哀乐久久不住。鞭炮响起,随着主祭人高声唱礼:“拜!叩首!拜!二叩首!再拜!三叩首!”呜咽声中跪拜之人哭至不能自持,早有待客宗亲相扶起身,递上一块白巾,奉上香烟热茶。大姐兀自不肯落座,跌跌撞撞跑去,跪伏着棺木嚎啕大哭,公祠内弥漫着深切的哀嚎。痛哭亲人自此离去,再无相见之时,此可谓百身莫赎,痛不欲生。人同此意,意同此心,我亦情难自禁泪流满面。
平常摆设好灵堂后,音响哀乐响起,灵柩停放公祠。如果逝者不是正常离去,或是在外面逝去,依公祠墙上族规记述,是不被允许放入公祠祭奠的。这也很好解释了,为什么有的人不被允许入祠堂祭奠。头三天过后,主人家会请知名风水大师,为逝者踏穴地。穴地一般只选在村子四周的山中,没有北方那样选在平坦耕地的习俗,从来没有过。踏穴归来后,主人家再请风水师择一个好日子,即看黄历算准一个黄道吉日下葬。这个日子,短则定为数周或一两月后,长则在数月或是大半年之后。小时候,公祠停柩几月或是半年多,都是很常见的,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因为风水师说了就算,而这个吉日关系到家庭及后代的兴盛与否,万万不可马虎的。出柩下葬那天,如果年龄生肖与出柩时辰不合,便会相冲,就必须避开不可参加葬礼。从小到大,见惯了数不清的葬礼,无一不都是严格遵照风水师要求来的。
堂侄媳妇下葬的日子,最终定在了农历三月初四日。远在深圳、东莞工作几人,早几天赶回。三月初二日,家族内十来个青壮后生携带农具,径向踏好的穴位处行去。黄泥一锹一锹掀起,几个小时忙碌后,一米多宽深两米多长的吉穴由人工开挖形成。
岳丈家那,了解到逝者一旦走了,当天便火化下葬。如此神速,当然省事又简便,不过放在家乡,是不可思议的举动,会被认为十分不懂礼节,不尊重逝者,不为子孙后代考虑之举。广东亲友也说,这太繁琐了吧,现代这个社会,一切从简!如此说来自然是不无道理,简便简单,省时省力省费用才是新殡葬改革主旨!这几乎是大部分年轻人的观点。而依然盛行土葬,有着传统丧葬习俗的行为,渐被人诟病。
诟病,也改变不了习俗。自古传承下来的一整套送别逝者礼仪,包含了太多儒家思想的孝文化与仁义礼智信观念。记得那晚,送别堂侄媳后,几个人说这种繁琐的葬礼,要能改革就好,和别地方一样,简单快捷卫生处理好。一路上大部分年轻人深表同意,而有识之士却不支持。我陷入沉思,年轻人忙于工作,生活尚自顾不暇,请上一两天假来帮忙干活,已是很不容易了。这样繁琐耗时长的丧事,逐渐被年轻一代简化,甚至是遗弃改变,将会是大势所趋罢。
长辈们坚守传统风俗,每一步礼节皆有板有眼照做,自然是不同意年轻辈想法。我也是,站在不同意更改一方。经过几天全程忙着,这种感受更深。有许多礼节性的东西,是需要时间来运行与实践来看透的。如果没有这些,遗忘的东西,是会真的遗忘不知所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