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风小学教室的墙壁都是由石头砌成的，这些石头几乎都是还算规则的长方体，上面刀砍斧凿的痕迹依旧格外新鲜，仿佛正透着热气。当地人也把学校戏称为牛圈，因为农家的牛圈多是有石头围成的。杨基禄是第一批进入扩建的新教室的学生之一，一个月来，他和其他同学一样，早失去了刚搬进新教室的新鲜感。教室的座位分三列，课桌都是容纳三个人的长木桌，凳子则是配套的矮长板凳，无论是课桌还是凳子，都被学生用圆珠笔或铅笔画上了分界线，谁也不愿意让同桌跨过这“楚河汉界”，课桌的桌面或者桌腿肚子上也往往会被人写上字，有些人写自己的名字、有些人写上一句“某某是小狗”之类的骂人话、还有些人写的是书里的生字或公式、当然也有些人学着鲁迅那样在课桌上弄出个“早”或其他的什么字。
班主任老师排座位，除了考虑学生的身高，更会重点关注学生的学习情况，比如中间那一列的第三四五排往往会留给他们最看重的优秀学生。作为数学老师的“爱将”，语文政治老师的重点关注对象以及英语老师的狠抓目标，杨基禄被安排在中间第四排靠过道的位置，他此刻正在埋头算一些数学题。数学老师叫唐须纵，这个人和他的名字一样放纵不羁，年轻的时候风流俊俏、又颇有才气，有一次居然和镇上的军嫂搞上了，落下个“破坏军婚”的罪名，还被关了十几年，出来的时候都快四十了，遇到前几年国家抓教育，让他当了几个月的数学代课老师，村民对此本来颇有微词，但这人倒还真有本事，他教过的班，学生的数学成绩都有较大的进步，这才保得他有一碗饭吃，后来转了正，娶了同村的寡妇生了个小女儿，也算是过上了正常的生活。
唐须纵自然知道他周末布置给学生的作业有多难，所以这节课上的是复习课，不过他也只是每个题型讲一道典型，然后便不理会学生“多讲几道题”的要求停止了他的讲解，他每道讲过的题在黑板上都有工整详细的解题细节，只把黑板的右下角留了出来。唐须纵刚坐下去，下面的学生便开始小声议论起来，他手执着教棍在讲桌上用力敲了几下，“你们看这些题也没多难嘛，每个题型我都讲了一遍，这节课剩下的时间你们就好好做之前不会的题，没理解的好好看板书，其他没讲的题按我讲的例题的思路思考就行了，实在还是不会再上来问我。”隔了一会他又加重了语气说道：“千万不要动不动就跑上来，一定要先想，想不出来就问问你自己‘老师例题都讲得这么细了，你还做不出来，是不是真的那么笨？’”
唐须纵刚说完，学生又“嗡嗡”地议论起来了，他们显然不满意这个号称全校“最牛数学老师”这番“不负责任”的话。杨基禄瞄了一眼同桌空出几处的作业本，大声得意洋洋地说：“唐老师，要是这些题都会了呢？”他其实仅仅是炫耀给周围的同学听的，他觉得教室这么吵，唐须纵肯定听不到他说什么。
但唐须纵还是听到了杨基禄的话，只见他怪笑着用教棍敲打着讲桌示意大家安静，当所有学生把目光再次集中到他的身上时，他才把散到全班的视线落到杨基禄一个人的脸上，“还是有人所有题都会做嘛。你们谁要是全做好了就仔细检查，要是觉得没问题不需要检查的话呢就预习下一章，要是也预习过了……”唐须纵转过身去，一边在空出来的黑板上写一边接着道：“就做这道题，这题有些同学可能理解不了，也不在课本要求的范围，所以我不会在课堂上讲，你们有兴趣的可以思考讨论，要是想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可以下课来问我。”
唐须纵在讲台上坐了一会儿，见下面的学生都在聚精会神地思考，没人上来问他，止不住打了个呵欠，站起来说道：“你们不会的可以小声讨论或者问会的同学，下课的时候杨基禄帮我把大家的作业都收上来。”他说完就走出了教室。
短暂的喧闹之后教室又恢复了安静。杨基禄把黑板上的题目一字不落地抄在本子上就开始认真地思索起来，他一会儿用笔托着额头，一会儿又在纸上飞快地写几行，他一会儿恍然大悟地笑笑，一会儿又失望地挠挠有些油腻的头发。“哈哈，做出来了”说话的叫李读，坐在杨基禄的斜后方，除了人长得好看，每次票选班干部的时候都能以绝对的优势获选班长，这种威信主要来自学习成绩的压倒性优势，他从来没有从第一的神坛跌落过，每一科他都有逐鹿第一的实力，也几乎没有人敢有把李读从第一的位置拉下来的想法，当然也包括杨基禄，杨基禄只想在数学这片“净土”上捍卫自己的尊严，所以每一次与数学有关的竞争杨基禄都会暗暗和李读较劲。
杨基禄忍不住回头看了李读一眼，恰好和李读洋洋自得的目光绞在了一起。李读一边慢条斯理地把本子收起来递给杨基禄一边掏出数学课本翻到老后面看起来，他显然是要告诉杨基禄他已经快把整本书学完了。杨基禄接过李读的作业本放在课桌的右上角，这时候李读的声音才从后面传过来，“杨基禄，老师刚刚写的那道题你做出来没有？我把那道题的解法也写到作业本里了，你帮我看看对不对啊。”
“正在想”，杨基禄头也不回地说，听着李读用力翻课本的哗哗声，杨基禄有些心烦意乱，他有些嫉妒李读却又不得不佩服人家。
不过杨基禄很快把这这些情绪都压了下去，继续专注于老师刚刚写下的那道难题。就在又一次有了点眉目的时候，他的脑袋被人用笔轻轻敲了一下，他回过头来，看到一张笑盈盈的胖脸蛋，“我这道题不会，你帮我讲下呗。”说话的人叫唐素英，是唐大碧娘家院子里的一个姑娘，将唐大碧唤作姑姑，说起来和杨基禄有些亲戚关系。
杨基禄有些不满唐素英打断他的思路，但也没有发作，毕竟有人问他题目是对他的肯定，又有哪个少年不喜欢在女孩子面前逞能呢?于是杨基禄就一步一步地给唐素英讲，可惜杨基禄讲解的本领实在有限，他根本不考虑对方的基础，也不注意哪一个步骤自己跳跃了，甚至唐素英不理解某一个推导时他也不能从很浅显的角度告诉她为什么，到最后只知道胡乱告诉她就是这样的呀。
于是杨基禄的讲解结束了之后唐素英还是有很多地方不懂，杨基禄明显不耐烦起来，不过他这个数学科代表还是耐着性子给唐素英讲了第二遍，可惜这一遍的质量还不如第一遍，“你等下去问唐老师，我实在不知道怎么给你解释为什么一加一等二啦。”当唐素英要求杨基禄给她讲第三遍的时候杨基禄终于忍不住嘲讽唐素英道。
“不讲就不讲嘛，你多了不起，要不是看在你妈是我姑姑的份上我才懒得问你呢。”唐素英根本不愿意去问唐须纵，每次唐须纵阴阳怪气地说这道题这么简单你都不会时，她的自尊就仿佛一个脆弱的气球一样被唐须纵狠狠地捏爆了。
“这么简单的题我讲了两遍你都不会，你是有多笨。你要是把这些不会的都来问我，我是不是要不上课不吃饭专门给你讲啊？”杨基禄一面翻动唐素英的本子一面冷哼着道。
“我看你是吃屎长大的，所以嘴巴这么臭。”唐素英看杨基禄平时上课的时候安静得像只小羊羔，去他外婆家也是斯斯文文的，这次好不容易隔着过道坐到了一起，她终于鼓起勇气请教他，想不到他说话这么伤人。她越想越气，一把从杨基禄手里抢过自己的作业本，差点委屈得哭了出来。
杨新民坐在教室最后面的角落里，听到唐素英大声骂杨基禄，他一边继续抄作业一边暗暗发笑，崇荣的嘴巴那么会扯你去惹他，简直是茅坑里点灯笼找屎。他一面笑一面竖起耳朵等着好戏上演。
“我不会吃屎的，一看到屎那副和你脸那差不多的黄胖黄胖的样儿，我就想吐。”杨基禄再也没了思考难题的兴致，干脆打开课本一边复习一边淡淡地应一句。
接下来的情况果然在杨新民的预料中，刚刚还心平气和讨论的两个人此刻却吵了起来，除了嗓子，唐素英显然处于绝对的下风。
全班都被两人挑起了兴趣，之前安静下来的教室又变得闹哄哄的，这让唐素英更加下不了台了，她就这么恶狠狠地站在杨基禄的身后，一张大饼脸涨得通红，她感到全班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她的身上，干脆一跺脚用标志性的粗嗓门把全部的声音压了下去，“杨狗女儿，你爹要在偏岩字上的悬崖上摔死。”她激动得口水都喷到了杨基禄的后脑勺上。
“哦——”全班学生发出一声怪笑，他们倒不是惊奇于唐素英的诅咒，这在农村骂人话里绝对算不上出众啦，他们只是现在才知道杨基禄原来还有个这么好玩的外号。
“你别担心我爹，他从来不去那里的，倒是我去那边割草的时候经常看到你老子在上面砍树枝，现在讲究植树造林，你老子老是干些缺德事，你应该多关心他。”杨基禄的脸随着全班的哄笑微微一红，不过他很快恢复了镇定，等大家安静下来等待他回击的时候他才慢悠悠地说。
全班爆发出一阵阵喝彩声，甚至有人吹起了口哨。
泪珠已经从唐素英的眼睛里滚了出来，正好滴在杨基禄的头发上，她双手握着拳头差点一拳打在杨基禄的肩膀上，本来她嗓子大，骂起人来不管三七二十一，班上同学都怕他，想不到今天被杨基禄这个小个子给收拾了，她居然还不知道怎么接话，似乎她骂杨基禄的话都变成了自己骂自己，关键是全班还跟着起哄。
“杨狗女儿，我日你妈！”她愣了半天，骂出了最粗鲁的一句。
“你拿什么日？手指还是木棍啊，这些都不行的，日你自己还差不多。”这一次全班都笑翻了，就连女生也红着脸笑趴在桌子上，甚至有几个经常被唐素英骂的男生直接站起来给杨基禄鼓掌。
唐素英再也支撑不下去，一把将作业本狠狠摔在桌子上，又一屁股重重坐回板凳，差点把两个同桌给翘起来。她旁边的女孩子看了一眼趴在桌子上哭的唐素英，又捂着嘴和肚子爆笑起来，结果不小心放了个响屁，又引发了全班新一轮的笑浪。
“你们这么吵，我们班怎么考试？”一个矮胖的女老师，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把门板敲得“咚咚”响，她满是斑点的脸丑陋中透着恐怖，又平添了几分威严，她的目光扫过全班，然后每一个嬉笑的学生都紧张地低下来头。她叫王青松，隔壁初二班主任语文老师。这名字的由来，据说是她爹妈当年想生个男孩，可一连生了好几个都是女孩儿，她又是最后一个，所以他爹干脆给起了个男孩儿名字。
“素英怎么哭了？”王青松的声音就像一块雪地里久置的生铁，不过对她来说只要不是严厉的指责，都已算是很体贴的关怀了。王青松走进教室，盯着黑板旁的课程表道：“原来是唐疯子的课。”王青松做出一副吐口水的鄙视状就走了出去，只是她的口水一直没有吐出来。
所有人都失了聊天的兴致，杨基禄和唐素英带给大伙儿愉快瞬间被王青松冰水般的目光浇灭了。
王青松顺着石阶往上走，石阶顶还算平的山坡上修着几间破旧的泥巴屋，是专门给一些不方便回家的老师住的，王青松和初一的语文老师李燕一个宿舍，唐素英作为语文科代表经常帮李燕抱作业本所以她趴在桌子上哭的时候王青松一眼就将她认了出来。
石阶很长也很规则，大约有一百来级。王青松走了不到一半便停了下来，撅着屁股，双手扶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气，歇了一会之后，她又继续往上爬，只是这次爬得更慢了，她的腰弯成了一张软弓，双手放在大腿上，每往上跨一步，肥胖的屁股就用力晃几晃。她弯腰爬石梯的样子活脱脱一只笨拙滑稽的老鸭子，可每一个认识她的人尤其是她的学生反而会觉得这是一种别样的威仪。
“罗明，你在干嘛？”王青松突然转身，她苍鹰盯麻兔一般的目光箭似的落到后排一个小个子男生脸上。
罗明的左手不知所措地停在了桌子下，他黝黑的脸瞬间红得像下午六点钟的太阳，头上还冒着汗，就这么呆呆地坐在那里，像一个即将接受审判的囚徒。
“你明天叫你爹来一趟学校。科代表把他的卷子收起来。”她嘴巴开启的幅度不大，可声音却不小，足够让班上所有人听清楚，冷冰冰的不留一丝余地。王青松说完就继续沿着石阶往上走，她的动作还是和刚才一样，仿佛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然后就有一个女孩站起来，走到罗明的位置边，罗明还紧紧抓着手里的试卷，女孩也不说话，就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女孩的脸仿佛一下子变成了王青松的麻子脸，罗明打个寒颤，慢慢松开了抓卷子的手。
女孩还是那副表情，见罗明放了手，一把将罗明的试卷抓了过来，“哗”的一声，罗明似乎听到了苍鹰把爪子刺进麻兔肉里的声音，想起爹的竹块子雨点般落下来的样子，罗明就仿佛做了伤天害理的大坏事一样焉了下去。
李燕是和王青松一起下来的，她比王青松高也比王青松瘦，两个人并排着走在石阶上，她们怀里都抱着一本课本，一面说一边笑，有些悠闲，也有些优雅。
然后她们就各自走回了自己的班里。李燕径直走到唐素英的座位上，轻轻用手敲了敲唐素英的桌子，唐素英抬起头，脸上的泪痕还在，她委屈温顺得像一只被主人错怪的小花猫，“李老师。”
“怎么啦？”李燕温柔得就像正心疼柔弱小女儿的母亲，“出来告诉我吧。”
唐素英完全把李燕当成了自己的大姐姐，她们在外面叽叽咋咋说个不停。本来唐素英的每一科成绩都不算太好，偏偏就语文好的出奇，然后李燕就让她担任自己的语文科代表，通常每个班上都有和班里老师走得比较近的几个女生，唐素英便是李燕班里的一个，作为老师又是班主任，李燕自然乐意有学生把班里的情况以及学生的想法告诉自己，更乐意自己能给学生学习或生活带来一些帮助。
教室外面唐素英苍蝇般的“嗡嗡”声，加上李燕时不时的安慰和开导，搞得杨基禄没有任何看书写作业的心情，可偏偏又听不真切她们在说些什么，杨基禄有种很不安的感觉，终于熬到下课的时候，他便站起来收作业，唐素英从外面走进来，她昂起脑袋斜眼瞟杨基禄的样子让人根本想不起她几分钟前满脸泪痕的模样。下一节就是语文课，看唐素英这个样子肯定狠狠告了我一状，这个女娃子最擅长的就是到李老师那里去告状，杨基禄心里暗暗叫苦。
杨基禄收齐了作业本便抱着往上面的宿舍跑，在唐须纵的临时办公点放好后就往教室走。所谓临时办公点，就是两个体育老师合住的宿舍，其中一个和唐须纵在七村是邻居，本来家在七村（离学校最远的村）的老师都是可以住宿舍的，但因为唐须纵的政治背景，加上学校教师宿舍本来就不够，所以没给他安排。唐须纵每次收作业都是在上午，然后当天改完，绝不往家里背，倒不是他嫌累。有一次唐须纵白天打了两节课的乒乓球，作业没改完就背回家里，晚上不做家务点着家里的煤油灯改作业，结果被他老婆一顿好骂，更糟糕的是，他顶了一句嘴，他老婆直接骂他的爹妈骂他的十八代祖宗，还扯着才刚会走路的女儿说自己和女儿命苦，然后唐须纵就泄了气，他老婆从此也就抓到了他的软肋，每次都能在争吵中立于不败之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