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年代(64)

年卅晚到了北京,出站。我的大书包里还有二瓶酒,又要拎着年糕和糯米粉去乘公交,因还要转车,挺麻烦的,看到有三轮车,就报了地址问价,说是三元钱,为了省力省麻烦,就上了车。起先,坐上车一轻松,坐着坐着,感到了寒气袭人,于是与三轮车工人搭起话,“北京好冷。”“大年卅了,不冷的话,明年可又要遭殃。这二年农村已经够遭殃的。”我有点怀疑:“报上不是说,五八、五九、六○连续三年大丰收吗?”“那是报上说的,咱安徽老家在五八年就有饿死的人了。”我当然不相信,不过从上海市面来看,东西是少了,上海的商店里不再是琳琅满目的。人们先是有了粮食定量,接着发了布票、油票都是限量供应了。快到安定门了,我实在坐不住了,要求下车,跑步跟着他。他说:“您走走,我踩慢一点就是,路还有些了。于是我迈着大步,与他说着话向前。

出了安定门不远,在昏黄的路灯下看到街对面有位姑娘在急急地赶路,从她的发型看很像我的伍妹:将头发拢在一起平时一根橡皮筋一扎,这位姑娘似是用着蝴蝶结,走路的姿势更像是我的伍妹。于是情不自禁喊了声:“伍妹!”那姑娘立刻别过头来,由于街宽灯暗,还看不清面孔,又喊了声:“是伍妹吗?”“纪哥。”三轮车工人马上将车往对街横过去,到了对街说:“你们兄妹一起上来吧,好在路不远了。”我先说了“谢谢。”拉着伍妹妹上车,她说:“没多远了你先回,我马上到。”我哪里肯放手,那工人也说:“天挺冷的,上车吧,总比走快些。”我拥着伍妹上了车,对那工人说:“老同志,呆会儿,我加你一元钱。”“不用,不用。”他用劲地踏起来,把我们送到五排、七号门口。我给了他肆元钱,他连声道谢。

伍妹邦我把东西拎进屋,然后回自己家。我进屋里,煤球炉上坐着铁锅,蒸气袅袅,暖暖的。蛮娘看到年糕和糯米粉,满面笑容,开口问:“她来接你的?”“我们在安定门外碰到的。姆妈,年夜饭请她们一起吃吧。”“我按你信上说的都准备好了,要吃,现在就可以吃了。”“我去把她们请来。”一走进伍妹家,大娘看见我,笑逐颜开的。我叫了声:“妈,您好。”她一听我的叫,显然有些激动:“路上冷不?”“火车上不冷。”“你那会开刀,还好吧。”“好着呢,是小刀,开刀后一周就出院,妈。”伍妹在一旁撇嘴:“妈,您的亲人是我,淳英。”“小妮子。你不是说已巳大哥不是没人亲没人疼吗。”话一出口,她有些警觉,忙向关着的门看了眼。接着说:“那会,接着信,说你要开刀,到家就哭,说你一个人在上海,受苦了。恨不得要来上海呢。”这屋虽小,却没那屋暖。但,此情此景使我心里火热火热的。我就拉起伍妹手,面对大娘:“妈,走,吃年夜饭去。”伍妹说:“得带个凳子过去”,她抽了手,搬起那张旧凳子。

到了那屋,桌上已摆了五个菜。蛮娘说:“今年,市场里菜少,买不到东西,配给的鱼、肉外就只有大白菜、菠菜了。鸡、鸭我都是自由市场上向农民买的。”大娘说:“她大妈,这么多菜,夠丰盛的了。”我让伍妹邦着将八仙桌搬到到坑边,让蛮娘坐在炕上,大娘坐东头,伍妹坐北边,自己坐西边,桌上有瓶二锅头。蛮娘要开瓶,我忙说:“我带了二瓶酒来。”从放在炕上的书包里拿出一瓶竹叶青、一瓶绍兴花雕酒。先打开竹叶青,给俩老到上,然后开了花雕酒,给伍妹到了小半杯。她说:“我不会喝酒。”我在她耳边轻轻地说了句:“要学起来,结婚时不是要喝交杯酒吗。”她脸一下子飞红飞红。我给自己到了满满一杯,举起杯子:“两位妈,祝你们身体健康,万事如意。”然后对伍妹:“祝你工作顺利,事业有成。大家喝酒。”蛮娘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大娘端到嘴唇边碰了碰,伍妹端着杯子看着深红色的酒液踌躇不决着,我喝了一大口后,对她说:“这酒好喝得很,喝上一点。”她勉强地喝了点,没什么反应,又看了看酒杯里的酒。“怎么样,醇厚醲郁吧?”我让她到碗橱里拿两个小碗来,给俩老也都尝些,大家分享。蛮娘给大妈、伍妹都揀了鸡啊、肉的。年夜饭在和睦愉快的氛围中进行着,我对蛮娘提出,等会儿做点小圆子,水里放点糖,甜甜蜜蜜、团团圆圆的。她答应了。我还说:“我去过淮海路,带着粮票想买点豆沙、黑洋酥之类,就是没有。问店员,店员说,有是有过,一来,只要有一、二个人看到,立时三刻会排起长队,一会儿就卖光了。以后什么时候来就说不准了。所以没法带来。否则,可以吃到宁波汤团了。”

吃了个把小时,每人喝了碗鸭汤,蛮娘给伍妹和我都弄了个鸭腿,自己和大娘吃了鸭膀,伍妹说吃饱了,说要过去一下。大妈看看我俩,这一晚就一直是笑咪咪的。伍妹站起来出去了,我略坐了会,忙忙的站起来,嘴上说:“去看看,淳英做什么去了。”抽身出门。走到她家门前,推不开门:“淳英,伍妹,你做什么了?”她来开了门,又回身去将痰盂给蓋上,当她回身,面对着我,我们如相近的两团烈火,相拥在一起,爱的语言在信中说了无数次。此时目光如闪电,震撼着彼此心灵,按捺不住,吻在一起。有了炽烈的一吻后,我们相拥着坐在炕沿上。“英,我正想立时三刻结婚。可,结婚要借房、买家具、买生活日用品,要筑个包括妈在一起的窝。要在日常生活中,不会缺这少那的,这我还未筹好足夠的钱。还要一、二年吧。”她插嘴说:“还有我呢,我也开始积存钱了。”“不,这应该是男人的事。将来,我们有了孩子,决不让他们再过上我们那样苦难生活。我还想,我们的孩子将来都要念上大学,使他们能为国家,能为人民作出积极贡献的人。”“我会与你一起努力。”又如火如荼地吻在一起,还滚到了炕上。我们没有将爱的火焰燃烧得更炽烈。一会,我们坐在炕沿上,我猛然想起,对她说:“你等等,我去拿个东西。”飞快地奔到那屋。那屋热气腾腾,俩老人有说有笑的,一瓶竹叶青还有半瓶,我从炕上拿起书包,丢下一句话:“姆妈,你们慢慢喝。”大妈传出一句话:“你们就来,菜都热过了。”“好,就来。”不知她们听到没有。回到伍妹身边,拿出那块咖啡色花呢料,裹在她身上:“可以做套衣服。”待我将她放开,她摸着衣料:“质地挺好。”我让她折好放起来:“妈让过去呢。”“行。”

小弄里除了我们俩家亮着灯,余无灯光。我不觉好奇,邻居们都到哪去了?伍妹告诉我单身在此借房的都回老家去,七号里的房东到他们老人家去过年了。这让我又去她脸上亲了口。到了暖暖的屋里,我脱了派克大衣,淳英也脱了外套,穿着件红色紧身小棉袄,一下子将线条凸现。我惊呆了,要在那屋里,如此线条优美,加上姣好喜悦的面容,灼情燃烧的眼神,谦谦君子也将烈火熊熊。桌下,我将脚去碰她的脚,俩人小腿成X地紧贴着。我心里想着:回去后,更要节俭,争取早日能成家。大娘让我也喝点竹叶青。于是,我给自己到了点,给大娘也添一点,大娘说不要了,我再三劝说,才让添上一点点。剩下,我全给蛮娘到上了,她今天似也十分高兴,那张颧骨凸出的脸也祥和着。大娘又问起我开刀的情形。我将开刀前如何轻松愉快地进医院,九天后如何步履维艰地回宿舍讲了,也讲了三、四天后如何恢复如常。当中省略掉了┌平湖姑娘┐,┌陈睿奋探望┐。大娘听后,笑着说:“好了,以后就能健健康康了。”酒喝得差不多,已十点了,蛮娘就起身将摊在炕上放在一块纱布上的小圆子下了锅,又拿出两只小碗,在四个蓝边小碗里都放了些白砂糖,待小圆子在锅里浮起后,一人一碗。碗里的小圆子沉在下面,占了一半吧,我三、两口就吃了,觉得少了点,当然也没说出来。大娘和淳英却是用筷一个一个地挟着吃,对小圆子赞许着。看着大家高兴,我也高兴着。自从学生意以来,第一次过了个有家感觉的年,特别是有如花似玉的心爱姑娘陪伴着,我心想以后能年年如此。我们俩早就在┌传书┐中表白过:我要做个负责任的家长,给你爱,给妈爱,给未来的孩子们爱。伍妹也坦露过:爱你,爱你一辈子。孝顺妈,让她过上舒坦的日子更是我的责任。

高兴着,我对蛮娘说:“明天早晨吃什么?吃年糕吧。年年高兴。”大娘笑着说:“看几点了,快十二点了。你又一路辛苦,明儿早上多睡会吧。明天中午上我们屋吃。我准备了些,没有大妈这么丰盛,也不可能像大妈烧得那么入味。不过,有饺子。一点心意罢了。”蛮娘看着我她点头了。

一觉醒来,已九点多了。蛮娘也躺着,看我醒来:“醒了。”我忙起身,跪在炕上拜了拜她“姆妈,新年好。”接着又忙着从书包中拿出廿元钱给了她。她笑着接了:“躺下吧,当心冷。”看我躺下了,侧过身来面对着我:“还吃点小圆子吧。昨晚做圆子时,我多做了点在糯米粉中滚了滚,放在碗橱里了。”“给她们送点去。”“不用,冬天里,她们一日吃二餐。”说完,她起来了。我也忙着起来,一心想过去,可又不好意思。见她从碗橱里拿出一个白色可装四两(十两制)米饭的搪瓷碗,外有北京建工四个红字。我心想,这碗她不知从哪建筑工地上去弄来的或者别人家给的。碗里浅浅地装着小圆子,我估计也就夠俩个人吃的了。一切都计算好了,这是我第一个反映,又估摸着,加上昨晚吃了,至多用了一斤糯米粉吧。转而一想,她是上海人,喜欢吃这些东西也是自然的,且又多年(怕是自来北京后)不曾吃到,小气些也自然,可理解。她对我说:“糯米粉,年糕,北京都没买。明天,我给我表弟家的孩子们送些去。让他们也尝尝。”“舅舅还在商业部?”“是棉纺司司长了。”“好,你送点去吧。”这是人之常情,我更理解。

吃了早点,听到对面房东家门响,我也开了门。随即一股冷空气入屋来,同时,我看到对面一个小男孩蹒跚地走出来,他穿黑色布的棉袄棉裤,不过裤子是开裆的,走路时露出光光的一节腿来。我觉得他好玩,就叫他:“小弟弟,新年好,来。”他站定了,忽闪着眼睛看着我。他妈随即出来,对他说:“叫大哥哥,说新年好。”她的丈夫已站在她身后,对我上下打量着。我说:“小弟弟来,到我们家玩。”孩子到是想来,要迈腿,可他爸不声不响,一把把他抓回家了。那女人冲我笑了笑,也回屋了。我就去了伍妹家。推门进屋,看到大娘:“妈,新年好。”拱手相拜。大娘忙拉住我的手:“好,好,新年好。”这时后面吹来一阵凉风,随即没了:“去和平里转了一圈,只有一家店开门,只有这么一瓶酒。”我侧身一看,伍妹戴手套的左手拿着瓶汾酒,没戴手套的右手拎着口罩,另一只手套吊在胸前。我忙说:“去买这个酒干什么,很贵的。”“店家也说,这瓶酒进了一年多了,是搭着来的,你要不买呢,其它也没有。我买了,店家老开心,要了七元钱,零头的角、分也不要了,说新年新岁,大家高兴高兴。”“那屋里不还有瓶二锅头。”“那是大妈买的。”大娘说:“买就买了,新年里高兴么。”我在伍妹耳边说:“你不积钱了?”她咧着嘴笑嘻嘻地:“不都是为你么。你花了那么多钱给我买衣料。这不都是——”爱!她没说出来的字。当着大娘面,我不敢将她搂进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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