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界上的油茶树(小说)
野氓
生产队长找到李树森,“县政府贴了公告,明天开始进山摘油茶,我们大队七点开始。你给我把山界上那树油茶全摘了,除了油茶记工分外,还另外给你记十工分!”
李树森家就在那棵油茶树的山下,山的这一边是李家山队的,山的那一边是曾家山队的。山脊梁是两个队的分界线,中间那棵油茶树,年成好的时候,可以摘到两百斤油茶。以前,要么被曾家队摘了大半,要么摘了一颗不剩,李家队为此一直沤着一口气。
李树森今年十八岁了,在生产队出工是一把好手,从田垄里担一担两百斤的谷到晒谷坪,一脚一脚,稳稳当当。队长给他定的十工分的底分,当全劳力看。队长早就看在眼里,今年油茶是丰年,他更想李树森出一口气。李树森一听,来了劲。两百斤油茶,可以得十工分,另外奖十工分,不到一个小时,有三十工分,一工分值八角钱,二十四块钱!要得!
在油茶成熟时,大队就开始派出巡山队员,防止偷摘,特别是进山开摘的那一天,守得更严。他们站在高高的山顶上,发现谁提前在摘油茶,就会远远地发一声喊,“抓贼啦!”然后像一阵风一样,从四面包抄过去,毫不留情抓了,用绳子绑了,交给大队,作偷油茶处理。被抓的人还要挂一个牌子,上面写着“偷盗油茶”,自己敲锣,边走边喊,“偷盗油茶,不守规矩,看样!”由民兵押着,在整个大队游行一圈。以前抓过一次,所以一般谁也不会提前采摘油茶。
李树森头天晚上就做好了准备,柴刀,长竹钩,小背篓,两个大蛇皮袋,扁担,绳子。第二天,穿了新草鞋,七点闹钟一响,他拿起这些东西,一路小跑到了山界那棵油茶树下。等曾家队的那两个中年人慢悠悠地到山界那棵油茶树下时,李树森已经摘了两袋油茶,坐在那里歇气了。
那两人也不和李树森打招呼,看看树上,看看树下,顿时黑下了脸,火气就上来了,满脸的鄙视。
“你是好角色,狠角色,不声不响就把油茶全摘了。这样,对半分,你一袋,我们一袋。今日就没事!”说着就走近那两蛇皮袋油茶。
“鸡婆叫,鸭婆叫,各人摘了各人要。以前你们队全摘了,我们队几时向你们要过?今天我摘了,你们想要,想都莫想!”李树森霍地站了起来,比他们高出了一个头。
“你这个青皮后生,怕莫是没碰到过吃糟谷子!”其中一个边说边走向李树森,想要动手打人。
李树森听说过,碰到过吃糟谷的,就是碰到了让自己吃亏对手,比自己厉害的角色。他退了一步,对那人说,
“我们都是岭前岭背的,伤了人不好说。要不这样,这里有根扁担,我们一个抓一头。我握着扁担,你若是能转动扁担,这两袋油茶全部归你们!”
那人冷笑一声,“年龄不大,口气不小。你操牙巴,等下你莫肯后悔!”
两人找一块平地站好。李树森一只手握着扁担,那人两只手一起用力,突然向左,忽然向右,有时向前推,有时向后拉,而李树森那里,就像扁担钉在铁掌里一般。
“你们两个一起来,转动了也算你们赢!”
那两人用劲时,脖子上的青筋都爆出来了,上衣都汗湿了,最后先伸开手,瘫痪在在地上。
队长兑现了他的承诺。第二天,队长看见曾家山队的队长时,故意“嘿嘿”地笑着。
一连三年,李树森为李家生产队争了气。
到第四年时,山岭分到了户。李树森家后的山是他家的,山那边是曾家队的,但不知道是哪家的。李树森对曾家队的人没有好印象,一是原先曾家队老是欺负李家队,二是历史上还因为这棵油茶树出过大事。
不知道什么时候,在山界上长出一棵油茶树,油茶结得多,个子大,榨的油多。其他树上的油茶,一百斤油茶籽只能榨二十多斤油,这棵树的可以榨到三十多斤,而且油色清亮。油榨的老师傅说,榨了几十年的茶油,这种是最上等的茶油,不多见。
一边是李家的山,一边是曾家的岭,两家都想摘这棵树上的油茶。以前,两家各人摘各人这边的。有一年,曾家把油茶全摘了。李家气不过,第二年也早早地去了,刚刚摘了一点,曾家来了五个人,不但不准李家摘,还把李家摘的也抢了,李家男人就与他们争执,曾家五个人把李家男人一顿打,说从此以后,这油茶树就是曾家的了。李家把这事告到保长那里,保长暗地里对李家说,曾家县里有当差的,忍忍算了,斗不过人家的。
到了进山的那一天,李树森按时上山,直奔山界油茶树。依然是油茶丰年,李树森摘了两蛇皮袋,有两百斤左右。
李树森坐在那里,点着一支烟,边吐烟圈边想,两百斤油茶球,应该有一百斤籽,可以榨到三十多斤茶油,每斤可以卖到三十块,将近一千块钱。我从来还没一次见到过这么多钱!不禁“嘿嘿”地笑了起来。
这时,李树森背后走来了两个女孩子,他回头一看,是大路边上张婶的大女儿和二女儿。两姐妹每人带了一只小蛇皮袋,头上挂了茅草屑,衣服上沾了好多带钩的臭草叶,手和脸被荆棘划出了一条条的血印。这么小的女孩子哪里是做这样的体力活的?用当地的话来说,就是“不是吃菜的虫!”
她们走到油茶树下一看,姐姐哭了,“呜呜,娘又会骂我们了,别人把油茶都摘了。”
李树森对曾家队其他的人不熟悉,但听娘多次讲过张婶家的事,说她家造孽,可惜自己家也困难,帮不到她。张婶的男人去世了,留下了四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十四岁,十二岁,十岁,八岁,六岁,像楼梯一样。当年张婶的公公婆婆在世,一定要她生一个儿子,为张家传宗接代,直到儿子出生,张婶才画上一个生孩子的句号。
张婶家没有男劳力,原先生产队时就挣不到多少工分,别人吃肉吃鱼,张婶家有时油都没有。没有油炒菜,叫白锅子菜,吃了教人心里堵得慌。饭也吃不饱,又没有油,小儿子哭着说要吃油炒饭。张婶没办法,把一个小芋头煮熟后,剥了皮,在昏暗的灶屋里,把早已捏碎的白色的芋头,从曾是盛猪油的钵子弄出来,说,猪油炒饭啦。小儿子吃起来不是这个味,又哭闹起来,张婶只好厚着脸皮去别人家滴了几点油在饭上。今年刚分田分岭到户,张婶家情况也好不了多少。
李树森这才知道这边的山岭是张婶家的。他赶紧站走来说,“妹妹,不要哭了,哥哥知道你们要来摘,先帮你们摘了,已经装好了,我们一家一袋。”
“谢谢森哥哥了。”姐姐边抹眼泪边笑着。
李树森背起那一袋油茶,往张婶家走去。
2020年10月27日星期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