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拖着长长的尾巴,给人间留下了最后一抹柔波,在梧桐叶上洒下了绚烂的金粉,斑驳的金光从窗户斜射进来,终于褪去了焦躁和奥热,袒露出肆意激情后的疲倦。
夏侯徽在金猊兽香炉里换了瑞脑,氤氲香烟在斜照里袅袅升起。她洗净了手,回头见司马师还坐在窗前写字,便点了灯端过去。
司马师原专注在自己的纸笔上,不妨她走来,直到她到了跟前,他才恍然一惊,忙一把收起画纸。夏侯徽本没多心,见状不对,伸手用力便夺了过来,冲他扬了扬,有些得意道,还藏着掖着呢,我偏要看你写了些什么......
她笑着展开一看,哪里写的是字,却是悄悄的画着她呢。
亏得天色渐暗,看不出两人面上都脸热飞红。夏侯徽柔声嗔道,画便画了,还偷偷摸摸画干什么呢......
司马师故意板着脸道,你既然都看了,快把画还给我罢......
夏侯徽倒是听话的把画递了过去,却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
司马师一边卷着画,一边道,你笑什么?
夏侯徽忙摇了摇头否认说没什么。想了想,却坐到他跟前,托着腮饶有兴趣的看着他道,子元,看到你我才相信,天工造物,各有所长,各有所短,并无偏倚。
司马师不明所以,问道,怎么这么说?
夏侯徽偏头咋舌了一下,思忖道,你看啊,这么多年来,你什么都在长进,就这画嘛......啧......若非刚才是我坐在你对面看书,我还真看不出来你这画中看书的人是我......
司马师愣了下,反应过来道,你这是嫌我画的不好?
夏侯徽笑弯了腰,道,挺好挺好,都怪我,怪我长得太好看了,让相公画不出神姿。
司马师捧着她的脸道,仙女我自然不认识,可我的夫人么......说着两手拢了起来,差点把夏侯徽挤得眼睛鼻子嘴巴到了一块,看她吹眉瞪眼的样子,他却哈哈笑道,我画的不就是这个样子的么......
夏侯徽揉着鼻子,道,好呀,在你心中我就这么丑?
司马师点点头道,嗯......
夏侯徽听了皱起眉“嘶”了声,故意侧过身去,道,我生气了......
司马师笑了,随手从冰鉴里取了一颗葡萄,双手供上,低眉顺眼,道,是我凡夫俗眼,又口拙嘴笨的惹夫人生气了,以葡萄一粒特向夫人请罪。夫人仙人之姿,心胸气度不凡,一定不会和我计较。
夏侯徽笑着接过葡萄,道,若我非要计较呢?
司马师从冰鉴中把葡萄都取了过来,道,其实夫人生气起来也是极好看的,只是生气伤身,那我一定会想方设法得让夫人消气才行......
夏侯徽轻轻哼了声道,油嘴滑舌......说着往司马师嘴里塞了一颗葡萄,笑道,却甚得我心......
两人说笑着,吃着葡萄。
不一会儿,夏侯徽见司马师似乎又不高兴了,便问怎么了?
司马师捏着一粒晶莹饱满的葡萄,苦笑了一下,道,先帝当年最喜欢吃葡萄。
夏侯徽道,我听说当年能被先帝赏赐葡萄是偌大的恩宠。
司马师道,因为先帝,所以小姨也极喜欢葡萄......
夏侯徽轻轻覆在他手上,道,子元,能陪伴在先帝身边,小姨得偿所愿。后来我进宫,她常跟我说她这辈子能得到先帝的宠爱,她这辈子都知足了。
司马师深吸了口气,道,我知道。先帝如果知道小姨受了这么多委屈,他会怎么样?根本就没有所谓庇护、庇佑这种事......
夏侯徽没有办法回答他。
司马师转过头来,望着夏侯徽,道,徽儿,看到小姨的结局,我只希望你死在我前面。
夏侯徽愕然。
司马师翻过手来,把她的手握在掌心,有些哽咽道,如果人死后真的有灵识,我绝不能忍受看你受到伤害、受到欺辱。先帝在临终前未尝没有给过小姨最好的保护和安排,让她亲手带大的养子继位,让她倚恃的司马家成为朝廷重臣,可是最终呢?谁也没办法护住她。珍惜的人,只有放在自己手中,才是最安心的。
夏侯徽闻言明白了他的意思,忍不住流下泪来。司马师轻轻给她擦拭着泪水,道,柔儿他们终究是要嫁人的,到时候在别人家身不由己,对你只怕是鞭长莫及。我们又没有儿子给你做倚靠,我就更加不能放心留你一个人在这世上了。徽儿,到时候我要是先走了,你被人欺负了怎么办,你一个人哭了怎么办,你被人逼着去死怎么办......
司马师很少表露他对未来的担忧恐惧,尤其是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的伤情,也许是郭照的死真的触及到了他的内心深处,让他都不像他了。
这样的司马师确实有些过于多愁善感,却让夏侯徽动容不已,她紧紧地抱住了司马师。
司马师抚着她的发髻,接着道,我要努力比你久活一点,哪怕是一天。
夏侯徽点了点头,道,我会比你早死一点,只有一天。
抱了好一会儿,司马师把憋了几日的话都倒了出来,心里终于平定了下来,想想刚刚一通话越想越觉得矫情别扭,便道,怎么好端端的闹得生离死别一样......
夏侯徽吸了吸鼻子,清着嗓子,道,嗬,还说呢,这都是谁呀,把人家说得鼻涕泪流的。
司马师笑道,这么严重?来,看看,有没有把眼睛给哭肿咯......
夏侯徽撇着脸躲开,司马师偏要追着去看。又闹了一会儿,夏侯徽索性不躲了,倒把脖子一伸,凑到他鼻子跟前,道,给你瞧给你瞧,瞧清楚没有。
司马师笑着把她脸挪开,拉着她的手道,是不是刚刚说得太严重,把你吓到了?
夏侯徽点了点头道,有一点儿......
司马师说道,别怕......
他想安慰她说是他想太多了,话到嘴边,他又吞了回去,他并没有想太多,他就是那么担心......他在心里叹了口气,如果他们感情没有这么深,只是举案齐眉的普通夫妇,那么他们都不会有这么多害怕和犹豫吧。
夏侯徽见司马师不再说下去,想到司马家现在的处境,便问道,现在父亲赋闲在家,陛下会不会把咱们放回温县?
司马师知道她一直想过乡野平静的生活,但,身在这旋涡中,哪能如愿呢?他摇了摇头,道,陛下怎么可能会放心任爹离开?
夏侯徽道,他总不至于还不肯放过父亲吧?
司马师道,他自然不想放过,但总要有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才能除去这位大魏功臣。
夏侯徽不解,陛下恨太后是因为甄太后,那如此针对父亲又是为何?父亲虽然功高,却从未有过逆主的心思,身为辅臣,对陛下向来谨言慎行、敬重有加,更何况当初还救过陛下性命,他没理由这么对父亲啊......
司马师对朝堂的局势和司马家跟曹叡的了解更多,他猜想了一些其中的缘由,其实郭照对曹叡来说,只不过是仇恨的工具而已。对曹叡来说,他对司马懿所有举动的来源都要复杂得多。
司马师回想起司马昭跟他说的话,慢慢细细的道,归根结底,父亲和小姨养了一头白眼狼......他其实早就可以对小姨动手,但他一直在等,等父亲他们回来,他要让他们眼睁睁看着她死在他们面前。
夏侯徽轻轻问道,为什么?
司马师苦涩的摇了摇头,道,因为他要做一头狼。一头狼,要无所畏惧。父亲是座山,曾经做过他坚实的倚靠。但,这座山也在他面前投下了巨大的影子,他要连根拔掉这道心理的阴影。所以他要看着父亲匍匐在他面前。他要看着父亲无能为力的样子。他要打败他。
他叹了口气,望了望窗外漆黑的夜空,道,谁也不知道黑暗里躲着什么。
没有多久,曹叡对司马懿的旨意就下来了。
其时辽东太守公孙渊对魏不逊,曹叡便派了毌丘俭出任幽州刺史讨伐公孙渊,恰巧碰到大水,毌丘俭没有成功。公孙渊见状,索性叛魏,自立为燕王,更派遣使臣出使东吴,惹得曹叡大怒。此时,便想到了司马懿。
一来,魏国良将首推司马懿,二则,辽东偏远,气候严峻,司马懿又年老,以他如今的身体,现在远征辽东,只怕就没有回来的机会了。
曹叡的算盘打得好,司马懿推辞再三不许后,只得带着司马师司马昭,领了四万步骑,从京师出发,深入辽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