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五月絮雪:白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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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镇上的老人们说,这座镇子夏天会下雪。

下雪当天,不会比往日更冷。只是某一片的天空突然会盖上一片乌云,飘下和冬日无异的雪花。雪花落地后便直接消失了,不会残存下六角形状的冰晶。那场雪也下得急促,大概降下半个小时,天空就会放晴。

老人们说,夏天的雪不是年年都下的。按照戏文里讲的,这雪若是下在六月,怕是镇子上出了大冤情。

但这雪若是下在五月份,意义可就截然不同了。

(启)

絮糖每次从学校放学,都能看到自家门前小花园正中间的石亭上,坐着一个大男孩。

什么都不做,无论冬夏,总是抓着一个铝制的午餐肉罐头,用随身带的小塑料勺子铲着里面的罐头肉吃,偶尔买一瓶矿泉水就着。吃饱喝足了,就仰着头去看被铁架编织而成的花格挡住的蓝天。

她偶尔要向男孩好奇地看上一眼。对方若是干脆不搭理自己,自己也就上楼回家去了;若是对方正巧对上了自己的目光,也只是笑着向她挥挥手——他笑的时候,眼睛是看不见的,被他眯成了小小的一条缝。

谁让他长了一对眼角下垂的三角眼。一笑眼睛就叠在一起,除了一条黑缝什么都剩不下。

这是她楼下的邻居,家里人要她叫他“白灵哥哥”。

絮糖上小学的时候,他就住在絮糖的楼下了。当时他也不过是个初中生,家里人带着他去动物园玩,絮糖也要让家里人带着一起去。

不为别的,为了能够听他将每一个动物都讲解详细。从他的嘴里,絮糖能听到许多关于小动物的事情。有些是书上写的,有些干脆是科教书上都看不到的。

但更多的,从白灵那里得来的都是些不好的消息。去找白灵玩的时候,白灵的父母总是以同一个理由来拒绝絮糖——白灵在生病。

“哥哥发了两天的烧呢,烧刚刚退下去,让他休息休息吧。”

“昨晚上哥哥吃坏了肚子,现在偶尔还在腹泻呢,你们下次再一起玩吧。”

“哥哥去医院了,上午犯了胃病,现在还在医院没回来呢。”

絮糖不明白,明明看起来很健康的白灵,怎么不是在生病,就是在生病的路上。

有那么一次,絮糖家里知道了白灵住院的消息。絮糖跟着父母一并去了医院。那是她第一次看到躺在病床上的白灵。

生病时的白灵和平日里的他没什么差别,脸上也显不出病恹恹的蜡黄色,一直都是粉白色的——和他自己的肤色有关。看到絮糖一家来了,他笑着向他们挥挥手。似乎从那时开始,他笑起来就看不到眼睛了。

“这孩子也不知道怎么了,昨天白天还好端端的呢,晚上突然就开始上吐下泻;送到医院一看,医生说是急性肠炎,好一顿折腾……最后医生说为了保险起见,建议留在医院静养,最后就留在这里了。”

……

那一次,白灵住院住了小半年。

他是在絮糖小升初那年住院的。等到出院,絮糖都要上初二了。原本上高二的他,本身就因为天天生病落了不少课程,这次更是差得数不过来了。索性留了一级。家里人和学校申请,让他仅参加上午的课程,下午的课程就干脆自己在家上网课——万一身体出了问题,还能第一时间有个人照顾。

似乎是他们两个都长大了,絮糖和白灵的话越来越少。最后两个人也到了仅仅打一照面就过去的关系。两家聚会时两个孩子也偶尔聊一两句,但更多也是学习的事情了——像是“结业考试”、“高中志愿”的话题。

当时的白灵每天下午还不会拿着午餐肉罐头在外面,取而代之的是他高中的试卷。真正让他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是今年五月在小镇公园里下的那一场雪。

下雪的日子,正赶上杨树换叶子,大团大团的杨絮从树上飘落。夹杂着冰晶落在地面上。冰晶是接触地面融化了,但那杨絮的毛团却一直残存着。像是那次夏日的降雪积在了公园,散不尽一般。

从那日之后,白灵似乎换了一个人。生病的次数日渐减少,每天不学习的时候都是忧心忡忡地思考着、寻找着什么。

按照老人们说的,白灵应是被那日的降雪唤醒了什么记忆,要去寻找它。

而按照白灵自己说的,自己变成今天这个样子,源于见过那日降雪后,当晚一个奇怪的梦境。

……

梦境中的白灵,出身于一个南方的小镇。

梦中的他不姓白,“白灵”是大家取给他的爱称。和院子里其他的小伙伴“红丹”、“子黑”一样,都是那些大人们取的称呼。他们的家有广阔的庭院,白灵就和那些大人们住在大院子里。

和现世中的他不同,梦境中的他是一个孤儿。父母不知道去了哪里,他是被好心人托付给现在的养父的。红丹和子黑也是一样,他们是那些不幸的孩子中,称得上“幸福”的一群。家里院子大,大人实则不多,只有养父和奶奶在。养父每日要出去工作,奶奶又溺爱这三个孩子,白灵的两个伙伴直接成了院子里的小霸王。爬墙上树,恨不得飞到天上去。

只是白灵不愿意做这力气活,文静的性格被他带到了梦里。他最爱做的,是等到正午大太阳将小院儿的硬化地晒得发烫的时刻,平躺在大太阳底下摆大字。看着那两个小伙伴满院子的跑,60岁的奶奶拿着扇子追在后面,生怕两个孩子跑出什么事情。

“你们呀……慢点!”

他听到奶奶喘着气喊道:“这么大个院子,不够你们折腾!”

每次都是红丹跑在前面。一个女孩子,疯起来真不差那些男孩狂野多少。半人高的石阶,她猛地一跃便去了石阶上。惊人的跳跃力惊呆了拼命跟在她后面的子黑。看着那女孩儿居高临下望着自己,子黑张着嘴惊愕着,愣是上不到那石阶上面。

白灵依旧躺在那被日光晒得发烫的地面上,看着红丹子黑你追我赶的身影。他不明白,为什么要在大中午把自己折腾的大汗淋漓,最后躲在院墙的阴影下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他知道奶奶喜欢他们安安静静地歇在一处。等到中午饭点的时候,奶奶就把中午饭拿到院子里,喊三个孩子来吃。

家规有些严。养父在家的时候,是不允许他们和大人在一起吃饭的。只有养父白天上班的时候,奶奶才可以偷着把饭菜端到小院儿里去。一家人借着正午的日光享受午餐。

无论冬夏,亦是如此。

(一)

白灵坐在小区庭院里独立思考的身影,等到絮糖九月份上了初三就看不到了。

絮糖初三那年,白灵正在应对高考。

两家的大人还在联系着。从大人们的谈论中,絮糖得知了一个消息:白灵的身体状况正在逐渐好转。特别是今年九月份他上了高三之后,完全看不出曾是个病房常客。原本病恹恹的脸上充着血色,脸颊一天天由煞白变向充满生气的粉红。

两个孩子每天都回去得很晚。气候一天天转寒,白天也在一天天的缩短。两个孩子却都在晚上八点之后才走出校门。等到回了家,已经要接近晚上九点了。

白灵的高中离着絮糖的初中不远。似乎是父母布下的任务,每天他都回去絮糖的初中等候絮糖放学——这事儿絮糖父母也和她说了的。絮糖倒没什么不乐意,对方是从小认识的邻居,两家离着近;晚上有个男孩子陪着,走夜路也不会不安全。

因为两个孩子平时见面的机会变多,时间变长,絮糖有了机会,去打开前些日子白灵神秘且稍显诡异的行为背后的动机。在等公交车的途中,她向白灵问出了想问的那个问题:

“白灵哥,前些日子你在干什么呢?”

“我有些东西找不到了,我想想起它在哪里。”白灵回答道。

“是很重要的东西吗?”

“如果是老人们那样说的,是什么‘前世的记忆’,那应该会对我很重要。”白灵的目光转向了马路上被车灯映照着的亮光:“上了大学之后,仅仅属于我自己的时间会越来越少。如果不在高考前弄明白,恐怕以后就没有机会再弄明白了。”

……

白灵想起,絮糖的外婆在做着公园管理员的工作。

“这个忙你能帮上我吗?”

“我?”突然问到自己,絮糖吃了一惊:“我能帮上什么忙?”

“那场记忆是从我从公园回来之后出现的,正好你外婆她老人家管理公园不少年了。她应该知道些什么,你能带我去问她吗?”

“作为回报,我可以帮你补习。别的不说,语数外我都可以。每周日你来公园找我,我花两个小时帮你弄懂不会的知识点。”

絮糖想着,如果是接着补习的名号去到外面,自己的父母应该不会不允许。

上了初三,学校的学习任务高了一倍。按照班里同学们说的,这根本不会是一个十六岁的孩子应该承受的压力。周六日的补课,虽然老师说是自愿,但又有哪个孩子能够自愿选择是否参加补课呢。

如果拿白灵当理由的话,兴许父母能够网开一面。哪怕让自己仅仅躲上一两节课,也够絮糖小小满足一下了。

……

周日那天,絮糖如约到了公园。

和家里人申请下这个机会真的很费劲。父母又是“老师教的一定比白灵好”,又是“别影响你白灵哥哥高三学习”。压上的漫天理由像是堵高墙,絮糖要想越过这厚重的墙垒翻到对面,付出的功夫要比这墙垒本身还要熬人。

——白灵哥都说了,帮我补习,人家也能复习到自己的东西嘛。

——怎么学都是学,最后拿到成绩就好啦。去补课有时候学都学不好,还不如趁着公园的景色安安静静地一对一。

絮糖使出的是浑身解数,最终换来的仅仅是一个月的空闲时间。

时间不长,倒是够帮着白灵解决一下他想寻找的东西了。

到了公园,按照白灵在手机上发的位置,絮糖找到了他们见面的那个街亭。

“带课本和练习册了吗?”

她没想到,刚一见面,白灵的第一句话竟是这个。

……

絮糖外婆有一个小办公室,用来整理公园各个区块的管理状况。几张表格铺在桌上,每天上午绕着公园走一圈,下午填一份表格,晚上再打着手电看看公园内是否有什么异常情况,做完记录就可以正常下班回家了。

办公室的位置,在公园东边那座小五仙庙旁。

“五仙”这一说法一般是在东北比较流行,内地的五仙庙还是罕有人见。那五仙庙不大,大概是建国前修的木建筑。建国后重新翻修了一遍,用石材和混凝土重新固定了一遍,现在公园一直保养着它。

正巧絮糖外婆还是闹天灾那几年逃难来的东北人,虽然来了内地,但对于兴安岭里老一辈萨满教人的神鬼传说还是相当了解的。

絮糖找到外婆时,她正在五仙庙里给柳仙像的贡台清灰。

絮糖和白灵说明了来意。

“这小小子我见过。”絮糖外婆说道:“你上小学那阵儿,非要跟着人家一起去野生动物园;后来人家家长过不去面子,找了个机会,一家人来公园给我买东西。”

“当时我就看他好像藏着什么——现在看来应该是差不多想起来了。”

“但我老太太讲得迷信,要不要听是你们的事情。”絮糖外婆从门口取下那只细长的烟袋锅子,点燃了,又从门口搬了一个马扎来坐上去,嘴里冒着烟圈讲话:“要按照老人们说的,你是过奈何桥的时候没喝上汤哩!”

絮糖仅在小时候听过外婆讲这些用科学说不明的故事,今天再次听得,自己也来了兴趣:“姥姥,给我们说明白点吧。”

“说了你们可别害怕。”絮糖外婆嘬一口烟嘴,吐出长长的一道灰色烟轨:“这都是‘下面’的事儿——人去世之后,在下面有个轮回,经过阴世返阳前,总要走上奈何桥去;孟婆是奈何桥前的阴神,在魂灵过桥转世前,都要为其送上一碗孟婆汤,为的是忘掉前世种种牵挂,顺利轮回返阳。”

“可有些人却是个例外。可能是本来应在前生做的事,因为某些原因不得偿愿。若是打动了孟婆,她便将汤换成水,把那人蒙混过去;那人前世的记忆被忘川河的水打去三分,也还剩下七分记忆,就带着这七分记忆复阳了。”

“咱们这镇上偶尔有夏日飞雪的奇观,可能正是阴间的阴使催着阳间的世人快些得偿前世遗愿,不要被前世的残忆扰了今生的好活呢。”

外婆说着,从嘴里吐出来的烟气越来越少了。

(二)

白灵又一次回到了梦境。

他又回到了那个南方的小院儿,看着红丹和子黑在小院里追逐着,奶奶迈着不太顺畅的步伐赶在后面。自己依旧背朝天在大太阳下,享受着午餐时间后那暖人的日光。

养父家里不太富裕,吃上肉的机会少。但养父却会经常从口袋里摸出一罐午餐肉罐头来,当做他们的晚餐。白灵听到他和奶奶说着这罐头的来历,似乎是从养父工作的地方得来的。

子黑终究是追逐得累了,歇在一旁喘着粗气。红丹向前猛跑了一段,发现身后追着自己的身影没了,也转身回过来。回是回来了,却是向着白灵走去的。

“起来动动!”她踢着白灵瘫着的身子:“陪我玩儿会儿!”

白灵不动。凭什么自己要陪这疯丫头满院子的跑。

看到白灵不动,红丹换了个位置,俯下身挡住照在他脸上的日光:“嘿!陪我玩会儿!”

白灵依旧不为所动。但那暖人的日头却被红丹的身影挡住了,他想坐起身,换个太阳更大的地方歇着,不曾想红丹直接将整个身体压下来,趴在了白灵的背上:

“你要是不陪我玩,我可不让你走!”

伴随着红丹的声音,她唇齿间的气息,伴随着运动后汗腺的味道一同飘了过来。

他不明白红丹这句话的用意,他只希望红丹能够快点脱开自己的身子,让自己能够换个地方,顺带甩开这突然暧昧起来的氛围。可任凭自己万般挣扎,也甩不开自己背上那个丫头。白灵只得向着里屋大喊求救:

——奶奶!红丹欺负我!

要不是奶奶来得及时,天知道红丹还会对自己做什么样的事情。

他听到奶奶一边赶走红丹,一边呵斥着自己:“叫你天天懒着动都不动,这么胖个身子,连个小姑娘都甩不开。”

骂着骂着,他似乎又听到奶奶“咯咯”地笑了起来:

“也难怪。这院子里,也就你和红丹关系近点;她那个年纪,又赶上这个时候,有点怪举动都正常。”

……

白灵牢记着梦中的情节。等到周日,将那梦中的情节一五一十的告诉了絮糖的外婆。

“再回忆回忆,他们具体长什么样子,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听到絮糖的外婆这样提示道。

白灵努力回忆着梦中的细节,可红丹和子黑的样貌无论如何都不能完整地还原,更不要提他们做事的动机。只记住了他们长相上一些明显的细节。像是红丹浅红色的短发,还有子黑眉心一个上明显的黑点。

“在明年遇到五月降雪之前,一定要弄明白为什么有这份记忆,才能趁着下一个夏日降雪的日子还愿。”絮糖外婆狭长的烟袋锅子冒着烟,大团的灰雾从她嘴里吐着:“记住,只有在夏日看到降雪,才有还愿的可能。”

……

帮着絮糖补课的一个月,过去的很快。

这一个月内,白灵尽可能地将自己梦中的记忆连接在一起,拿到絮糖的外婆那里,让她帮忙还原曾经的残愿。但这线索终究是断了头,零碎的记忆碎片终是无法还原当时的全貌。

絮糖的外婆终也是没了主意。

“先回去上学吧,”她说:“不能因为这一个没影儿的东西耽误了你的正事;啥时候有了准信儿,你再来我这儿。”

一个月后,絮糖去到课外的补习机构。白灵则回到了学校,算着高考的日子。

随着天气渐渐转寒,学习的压力也越来越大。每一个人桌前的试卷课本堆积成了山。白灵和其他学生一样,将重心渐渐转移到了不到一年的高考上。

那梦中的南方小院儿偶尔还会出现,但似乎渐渐出现得少了。白灵记着梦境中发生的那些事情。就是平日里的柴米油盐。就是慵懒的自己每天躺在大太阳下看着红丹和子黑绕着院子追逐打闹,就是中午奶奶端到院子里的午饭,还有养父下班后为他们带来的午餐肉罐头。

在这平淡的日常下,白灵似乎注意到了什么。相较于现世中日渐结实健康的身体,梦境中自己慵懒的身子一天天越发地无力。躺在大太阳下的时间越来越长。有时他在梦境中有了现世的意识,还在想自己为什么会这样的懒惰。

高三下半学期,白灵每天的睡眠时间超不过六个小时,但自己依旧是有用不完的精神。反观梦中的自己,已经连吃饭的念头都没有了。躺在大太阳下,每时每刻都是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

红丹偶尔还要来他这里折腾,他只感觉到了无名的烦躁。

养父带他看过几次医生,全身检查却也检查不出什么问题。医生建议养父,如果担心白灵的身体健康,就把他带到大城市去。那里有比这里更先进的医疗设备,也有比这里更高超的医疗手段。

……

清明节期间,白灵做了一很长的梦。他梦到养父带着他去了大城市的医院中,在拍过片子后,他看到医生垂下了眉眼,严肃地和养父说着什么,两人交谈期间,白灵听到了一个名为“白化病”和一个名为“肾脏”的词语。

随后,养父面色沉重地带着他离开了医院。再没过两天,养父又带着他来了——这次是带着白灵住院的。

养父把他留在医院,便回到自己的院子里去了。白灵知道,院子里还有红丹和子黑需要奶奶照顾,养父每天都忙到太阳落西才能回家,只能把他拜托给这里的医生们。

可他不明白,自己的身体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才让养父一脸焦虑地把自己带到离着小院这么远的大城市中。养父来看他的时候,他多次有气无力地叫嚷着问养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养父每次都是无言地抚摸着他的额头和耳朵,递给医生一罐午餐肉罐头。吩咐医生,什么时候白灵精神好了,就把这罐头肉加到他的晚餐里。

白灵看着医生手里的罐头肉,慵懒的眼神中罕见地闪起了光。

(三)

五一的时候,白灵做了一个和往常都不一样的梦。

他本身是蜷缩在医院的床上的。想着明天会不会好一些,能否吃到自己许久没有尝到的午餐肉罐头——养父前前后后拿了好些来,可每次医生都以白灵的身体状况为理由,把罐头收了起来。白灵自己也知道,现在把罐头肉拿到他的面前,他也是吃不下去的。

他也想着什么时候,可以回到那熟悉的小院子里,继续惬意地趴在大太阳下。病房里偶尔阴森森地刮着凉风。他不喜欢这样的冷空气,他希望晒得发热的暖阳。

“回去之后,我得问问红丹,她到底想要干什么。”白灵眯着眼睛,还想着院子里小伙伴们的事情。

想着想着,他感到身旁的世界逐渐寂静下来。随后是身体内有一股奇怪的力量在翻滚着,好像要冲到他身体外边去。涨得他浑身说不出的难受,痛苦地翻转着自己的身体;他听到身旁仪器尖锐地鸣叫着,医生们仓促的脚步声与交谈声,还有仪器响动的声音。

而在某个节点,这一切的嘈乱全部沉寂了下去。白灵感到自己的身体从不像过往那样沉甸甸的,反倒是像是被一双翅膀托着,轻灵地腾上了天空。

……

他再一睁眼,身旁已是和医院截然不同的场景。

那是个用石砖木梁和彩瓦搭起的房子,四面无墙,仅有几根粗壮的木柱子支撑着房梁。脚下是一片石砖路,被精明的工匠雕了花。正前方坐着三男两女,穿着他从未见过的服饰,脸上带着兽皮做成的面具。

坐在最高处的那人,戴着蛇的面具。看到下面的白灵,她很平和地叫了声身旁那戴着狐狸面具的人:

“赤娘,是你们家的孩子呢。”

……

梦醒后,白灵抽了个空档,将自清明到五一这段日子中梦到的一切全部告诉给了絮糖的外婆。梦中的白灵未见过母亲,但见到那带着狐狸面具的女人,听着她口中的言语,那一瞬间白灵便有了“面对母亲”的感觉。

絮糖的外婆告诉他,那个女人叫做“赤娘”,是五仙中的赤仙。

五仙分做“赤”、“黄”、“白”、“柳”、“灰”,代表了山林中五种具有智慧,具有灵性的生物的仙首。那五种动物去世之后,灵魂都会升上五仙那里去,去寻找它们最究净的首领。

“后面发生什么了?”絮糖的外婆向白灵问道。

白灵看到她从那鼠头人身像的贡台上拿出一张黄纸,看来是要做些什么了。

……

白灵回忆着那个梦境,回忆着梦境中那座奇异的建筑。

“孩子,这里是五仙堂。”他听到赤娘说道:“来到这里,代表你的一生要结束了。”

在五仙有灵的目光下,白灵第一次明白了自己终究为何物。

就像那蛇头面具的仙家说的,白灵原本应该是一只赤狐。但白化病的它,肾功能生来衰弱,最后也是因为肾衰,无奈地离世。

“本来你应该和所有生灵一起,过到下界十殿轮回殿去的,可人间还有些人未能送你最后一程,这就成了遗愿。作为狐的你本不应该仅有这几年阳寿,奈何命数有变。我们五仙商议,下一世让你成人,保留今生姓名。若能想起这一世的遗愿,就快些找到神人圆了吧。”

白灵听到那蛇头面具的仙家这样说着。

交代了两句,白灵跟着五仙的指引,下殿去了。

它顺着五仙说的,沿着狭长的阶梯向下走。一路向下,周遭的景象变化着。山水云雾间呈现出一幅幅画面,似乎是它升上五仙堂之后,发生在医院的事情。

它看到医护人员用水清洗着自己毫无生气的身体,自己纤弱的白毛一团一团被冲上天,像是被掺入杂物的雪片,失去了本有的纯洁,和另一股白色绞在了一起。

一旁本就无言的养父,今日越发的沉默。清洗白灵身体的过程中,他走出房间,全然忘记了宠物医院也禁烟的规矩。少烟的他点燃了一支香烟,轻轻地衔着。

它看到了自己的小院儿。自那日被送入大城市后,就没有见过奶奶和它另两位小伙伴。同作为赤狐的红丹每天都会来到它生前常居的空地上,用鼻吻轻轻地一触,随后颇显失望地转脸离开了。

明明是大热天,作为白狐的子黑却没有换毛的迹象。厚重的白毛中,眉心那一撮黑毛更是显眼。这些日子红丹和它打闹的时间变少,它便每日都陪着奶奶,和奶奶一起待在屋里。奶奶的老眼偶尔望一望院子外面,它便随着奶奶的目光一起向外望去。

越往下走,身边的景象便越是模糊,只剩下了刺得人眼痛眩晕的白光。

随着周遭包裹自己的刺眼白光越来越亮,白灵在彻底眩光中失去了知觉。

他的梦境,也到此为止了。

……

絮糖的外婆烧了那一张黄纸,用黄纸燃起的火点了三炷细香。嘴里念着什么,将那三炷香插在了狐首人身像脚下的香台上。

“就在这个月,这个公园。”絮糖外婆说道:“这个五月仅会下一场雪。见到这场雪,就能回到那个梦境,托梦圆了前一世的残愿。”

白灵没有将絮糖外婆和自己说的这件事情告诉给自己的父母。还有不到一个月要高考,这时候再去和父母讲“还愿”的事情,未免太不适合了。白灵仅是在每天中午放了学私自去一趟公园,看看能否赶上那场雪天。

他不能离着那场雪太远。晓得这传说的人都知道,这雪是即下即化的,若是在下雪后再去,就已经赶不上了。

每一个中午,他都会想尽一切办法去到公园看一眼。

而那命运的雪天,却故意戏人,出现在了白灵上课的时间段。

那天白灵回家后,父母在无意间和他说起了今天下雪的事情。

得知消息的白灵风一样地赶向公园。正如传说中说的,那雪已经不见了。

白灵错失了五月唯一的一场雪。


(终)

六月。

即便是北方城市,夏天也热得恼人。

白灵的高考在月初。高考后和同学们简单聚了几轮后,一切都寂静了下来。查成绩,看志愿,去学一些高中时期没时间学的技术。白灵和所有的高考生一样,为自己近三个月的空闲期做了规划。

高三最后一个学期,白灵中断了和絮糖的联系,甚至不会再在每天晚上把絮糖送回家中。每天出门比絮糖早,回家比絮糖晚,几乎见不到这住在楼上的小姑娘。直到六月下旬,絮糖考完了中考,这才重新联系上。

按照絮糖说的,她志愿的高中离着家里很远。如果要上得去,就要在外面租房子住了。

关于白灵前世残愿那件事,白灵并没有告诉她自己误过那场夏日的降雪。仅仅是把自己未来的大学规划告诉了絮糖。自今年九月份之后,白灵就要到省外去读大学了,两个孩子再一次见面,说不定是什么时候。

“两家再出去聚一聚吧,以后两个孩子也不好见得上了。”

两家的大人同样这样想着。

选择的地点很有趣味性,似乎是特意为絮糖选择的——省动物园。这几年地方政府出资翻新了那老动物园,引进了新的物种,也修缮了近十年未动的装潢。再次去到这个地方,已经是一个不一样的景。

动物园的规划还是和以前一样的。小动物馆设在离门近的位置,大型动物设立在园中央。至于那些比较危险的食肉动物,就放在了园子偏远的位置,离着安保部门近一些。

白灵比较在意的赤狐和白狐,就养在小动物馆内。跟着人群进馆,他正看到工作人员抱起馆中的一只白狐,放入笼中向外走着。简单交涉才知道,那白狐身体有些小毛病,园内不希望小病拖出事情,派了工作人员去处理,正被白灵一行人赶了正着。

笼中的白狐与他们擦肩而过,似乎离着生人太近,白狐有些紧张。向着笼子的一角挤去。那一幕正被白灵看在眼中。与白狐对视的那一刻,他看到白狐弦月般的双眼似笑非笑着,带了一丝狡诈,又像是一丝调皮。

还不等白灵反应过来,那白狐用后爪蹭着笼子边缘,自那蓬松的尾巴上刮下两团狐毛,借着馆内空调风一吹,荡在空中,倒像是那四五月份的絮团,自杨树上落下,飞舞着,沉到地面上。

有些人,会把这杨树的絮团误认为罕见的夏日降雪。

“你有看到那只白狐吗?”

白灵听到周围观光客在议论着:

“真难见,那狐狸额头上竟然有个黑点。”

……

当晚,白灵在梦中回到了那所小院。

他本以为错过五月的降雪,便再也回不去了。但今日这如杨絮团飞舞的狐毛再一次把他送回了梦中。

他再一次看到了红丹。作为狐的她在白灵离世多年后寿终正寝。今世成了某户人家17岁的女儿。火红色的长发飘逸着,不失她当年为狐时的野性和叛逆。但这个17岁的小姑娘已然不再像前世那母狐狸一样狂野了。再世为人,她安静了许多,也知性了许多。

他也看到了养父。当年高大的中年人已经步向晚暮,花甲年岁的老人发鬓灰白,只是仍如当年那样少言。见到白灵,他只是沉默地笑着,伸出些许枯槁的手抚摸着他的额发。

红丹告诉他,奶奶依旧在世。只是年岁已高,无法行动了。

至于子黑,红丹也不知道他的归宿。他似乎是院子里最长寿的狐,不知现在依旧是在世的狐狸身,还是轮回到了别的世界去。

“之前动不动就去欺负你,真的是我控制不住……”红丹说起了前一世的事情:“有那么些日子,看着你在那里趴着,身上的劲儿就没处发,总想泄在你的身上……生理的野性拦不住,真是对不起呀。”

“去看看奶奶吧。你的事情我们都是后来才知道的。”红丹说道:“奶奶当晚一夜未眠,总想着见你最后一面,今天把这个事情圆了,前世的纠葛就不影响你了。”

在进屋之前,红丹把自己的事情全部一五一十说了出来。和白灵一样,前世的记忆扰了她的今生。此番前来,也是来还愿的。

“来吧。”红丹一推门扇,走进了房间。

白灵随即跟了进去。正如记忆中的那样,那门槛很高,迈过门槛,他听到自己脚踏在地上的声音,沉闷且有力。

那一声声沉闷的踏步声,在房间与房间之间传递着……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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