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广州大道中传来的遥远灯火流转着点亮天河,夜光云静静沉睡在清亮的天空。像任何一个晴朗的日子一样,这个繁华都市的夜晚溢满光辉。大楼顶端的大探照灯让西操场笼在一片温暖的白光中,无数个晚上,我都来到这里散步。东边大草坪上竖着几个大字——“加钢淬火,砺剑铸魂”,而当时,这里还空空如也。
这几个美丽的红字后面便是那条在我心中有着不可比拟分量的松树小路,我总是不自觉地向那条小路张望。因为在我心里,那里永远停着一辆偏三轮摩托车,而摩托边则站着一个永远也不会离去的青年。
我总想着,那些近乎完美的事情都发生在二零一零年仲夏的某个美丽的下午,因为火辣辣的空气简直将人灼得晕过去,但爸爸告诉我,军区的运动会一般在秋季才会举行。噢,也许吧。就在那个和仲夏一样热得像被地狱之火围困的日子里,童年记忆就这样被时空悄悄保留下来。
在往后的年岁里,当我成为更加沧桑的成年人后,回头望向几十年前的孩提世界时,我大概能一眼认出它来。我不愿关注那会儿我是几岁的小孩,而我那会儿的认知水平有多深,思想感情有多细腻到底也不是我该关心的。
重点是,记忆与我同在。它近乎完美地将往事浓缩成五彩缤纷的印记。那从不是僵死的被定格成瞬时刹那的化石,而是永远生动如初的往日重现的电影胶片。你看着它似乎也是被封印在硬壳中,但它能即刻化为流动的畴昔场景。纵使一零年三百多天的日子里发生了再多或悲或忧之事,在抹上各色颜料的画布上总能瞥见最明亮的那一笔。这样永生鲜艳的色调告诉我,那个童年时的纠察兵值得我好好记住。
许多恍然的时间里,当我经过离那条小路最近的跑道时,映在我眼中的一切事物仍如从前那般不曾变幻。我仿佛穿梭在半透明的运动员间,那会儿的草地不像现在这般青翠。当我望向四周时,我能看见一个很远很远的背对着我的人。无论太阳将路面烘烤得多么滚烫,无论后背是否已经湿透,而地面又有多少汗滴,那儿永远站着一个昂首挺胸、眼中闪着坚毅目光的二十岁军人。
一切大概都没变,当我迈着步子走向他时,四周的环境仿佛更加清晰了。即使时间飞逝着拨过一年又一年,我仿佛仍旧能见到童年时的纠察哥哥。我相信自己不是在触碰过去的幻象,而是在现实中如愿以偿。
大概从那时起,我便再没有一个寡独的下午,因为我知道有个人一直在等我。
他为自己的临时离去而道歉,但他一直站在那里,直到运动会结束。虽然他将短暂地消失一段时候,但他一定会回来,然后他会直直挺立在那片美丽的深色花丛中,等我给他送上那瓶水。那辆让我无法移开羡慕目光的偏三轮摩托车会好好停在原地,一切都美好如初。我从不用为了时间而担心,所以虽然在买水时磨蹭了好久,当回到这里经过耐心等待后,我仍旧可以看到站得笔直的他。他仿佛自成一道阳光,他那儿可真像绝美的舞台一般。
我害羞地把饮料递给他,而当运动会结束后,我们的手中就只剩两只空瓶了。我甚至会给每一位纠察哥哥双手呈上冰镇饮料,然后开心地看着他们享受到些许炎日下的清凉。穿过熙攘人群,我会迈着欢快的步伐回家,那天我是多么高兴啊。甚至每次在警勤连大楼下校车时,我都能看到他。
而他,那个眨着漂亮眼睛的年轻人,或是穿着军装,或是穿着那套倍显精神的体能服,他总能出现在我的视线里。就像那晚在二楼抓人一样,他也能一眼辨认出我来。站在一楼的走廊,他叫我小朋友。我高兴地朝他挥挥手,他就像是在那里等着我一样。
但这都是十年后再回忆起时给自己假造的幻觉,当时的那个小孩子根本没想过如何将它们的哪怕是一丁点儿付诸实践。
我没有和朋友商量着进行一场重见,朋友也表现出一副早就忘记的样子。我只得将所有的希望托给上天,可年岁不懂人情,却偏偏总让我失望至极。于是,在那之后,就像我说的,我逼迫自己忘记那曾如此温暖我心的事。逼迫自己忘记一段万分美好的时间,那得经历多深的痛苦啊。至少我在那个漫长的星期内根本无法做到,时间的刀子在我的伤口上留下越来越深的伤痕,我的血最终全部流尽。但时间于我而言又是冷漠的良药。时间终于让那段记忆安眠,直至成功进入骗过主人的假死状态。
那个可怜的主人,她读完小学后便进入初中,在日复一日的学海风暴中努力掌好她的小船。无数次,巨浪撕烂她的船舱,她唯一的庇荫所被水淹地几近沉底。她的小船迷失在滔天的大洋漩涡中。当船的主人倒在甲板上奄奄一息濒临绝望时,眯着的双眼似乎窥到深色水花中的一个人。
她知道那不是真的,因为无论她多么疲惫,她都知道他离自己不止三千三百米远,但她强打精神振作起来。她案头的书本和试卷已然湿透,一滴一滴渗着将字迹慢慢抹去的污水,但她蹒跚着重新回到它们身边。因为在面对因毫无征兆的乍起骤雨而昏天黑地的世界时——那很恐怖,就像一整片天宇向大地坍塌——她看到了从前那些像是隔上十个世纪的记忆。一个个画面中,她从不会如此狼狈,从没有在这样凌乱的状态下对未来茫然无措。
她的纠察兵、她曾经重复成千上万遍也不会腻烦的儿时游戏,它们在目光可及的地平线上铺开,一如曾经那般触手可及。这些都鼓舞着她继续走下去。但当人人都于暴风雨的夜晚在海上无所依靠地漂泊时,只有自己帮自己。
她瞥一瞥周遭,大家和她一样都在怒吼的暴雨海啸挣扎。在和她一样状态并不乐观的高三学生中,她继续艰难地一米一米向前挪去。无论如何,乌云总是有边界的,她终见光明。她简单修补自己赖以站立的一小块地方,藉着闪电的骇人光亮继续前进。
然后当高中毕业,我便去了离家二十多公里远的番禺上大学。我过上了儿时害怕的生活,虽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煎熬,大概只是因为我习惯了。我的神经紧绷惯了,我松不下来也不敢松下来。我满腔悲愤地走在社会为我规定的路上,心尖悬挂着越来越多教科书和考试压成的巨石,儿时的游戏和情感越漂越远。
当我偶尔意识到这点时,我甚至只是嘲讽地嗤之以鼻,压根儿懒得去回想它们的一点点细节。就像我在不久前突然想起高一那些军训的日子,我万分惊恐地认识到,五年竟就这样在迷离的意识中倏然逝去。我那些六大队的教官们大概早已当上上尉了吧?我没有多余的时间,我有功课,我得继续身为学生的标准化生活。
至于这名纠察,他早就被我抛到宇宙洪流的深处了。和学业比起来,他算什么呢?高三的学生甚至连命都可以不要,他们一天只休息五个小时,只为了比别人都留有哪怕是一丁点儿时间学习。
小小的纠察罢了,我曾经这样想过,他也许从来只是我夜空里一颗普通的星星。
大概那会儿我的星星不多,所以我将自己能发现的每一颗皆视为珍宝。而在一年一年飞淌的时间里,它终于沦为茫茫星海中不起眼的那颗。它不发出令人震撼的光芒,而只是安静而不喧闹地默默闪着。它不让我察觉它的存在,它固执地在微弱如斯的光亮中度过每一天,尽管一天如万年。它有着如矿石般坚韧的耐心,它等着它那愚蠢的主人有朝一日能再次发现它。
现在,它的主人终于来了。
她拿着破旧的望远镜,在这样特殊的年岁里挖掘从前的故事。于是,在密密点点中,她寻到它的身影。它仍旧如初生那般完美,它小心地半隐在另一颗星身后。但如梭的光阴将它的主人变成一个二十岁的大学生,虽不至于年老,却早已在重复的生活模式中失去了太多太多。
我永远记得最后见他的那一天,但在那样的恐怖感觉后,我竟再没有多想他一丁点儿。我以为自从挥别这个戴着钢盔的军人,往后的每一天都只会是继续扩展的横在我们中间的那道沟壑。而经年累月后,我们之间将会隔上一个也许永远无法探索到边的宇宙,而它仍处在膨胀中。然而,就在前几日,在我困惑地思考着这段童年小插曲时,我却感到了愈来愈清晰和强烈的情感。那份从未熄灭一分的情感让我明白,虽然十年未曾念起他,他从未被我扔出记忆空间。
他和他的故事我还好好保存着,而一切都好着呢。
这会儿,我的脑海中全是开着运动会的燥热的那天,我想着,他的笑容多好看,他说话多好听。我还会想:那个可爱的哥哥,他在哪里呢?是的,尽管在无数天里,灰色的情调让我感到很不舒服,但我从来没想着要真真正正忘掉他。
也许那会儿我就猜到,当二十岁的自己再次回首儿时的这位年轻士兵时,能咀嚼出不一样的感觉吧?这是当时完全没有的情感,它会小心酝酿着,然后在某个时候蓬勃初开。于是,我小心将属于他的那些故事封存在灵魂中,骗过当时自己的大脑。只待十年后有那么一段合适的时间,我真的能够想起童年时的纠察,我真的能将之重新唤醒,然后兑现我们的诺言。
“那么,小朋友,你喜欢做什么呢?”
“我喜欢写字,我以后要写好多文章。”
“那么,”他笑眯眯地说,“或许我能出现在你的文章里了?”
“一定会的,我向你发誓。但我得继续认字,可能你要等很久哦。”
“没事。”
他大概把我当时那句半开玩笑的诺言当真了,他布满汗水的脸上焕发着光芒。他健康而颇有阳刚之气。
没错,我现在仍然喜欢写文章。我仍是当初那个直率的小孩,但是我说话不再语无伦次,讲的笑话也很好笑了,我仍会容易紧张。在这个庚子年槐月的夜里,我突然很想他。可在这样危难的疫情期间,这个可怜的小孩竟不能带上这份情感重去故地走走。
隔着一堵拉上封条的墙,路人会看见她用孤单的眼神打量那栋警勤连大楼。她好久没进去,也好久没见到纠察们了。很冷清,不仅是从前热闹的行政区倏然空无一人,她的心里也落寞地直飘冷雪。
不过现在大概是个好时候,我该感谢疫情期间这段宝贵的时间。人们停下四处溜达的脚步安守在家,我也老实地待在火车轨道旁的房间中。地球照样以从前的速度自转,生活其上的人终于难得放慢自己的脚步。我想起过年那会儿的一月份,坐在窗边望着窗外的绿色,路上一天也见不到两个人。仿佛四栋大楼的两千多人凭空蒸发一般,一切都变得冷清而萧条。
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上天赐予我这样宝贵的宅家时光,是为了让我忆起和回去。倘若没有这次全球战疫和延缓开学,我大概不会认真搜寻脑海深处的记忆碎片吧?不就是一些残缺的往事碎片吗,可我从没注意到十岁时的那位纠察哥哥。
原来在渐渐堆积着僵腐记忆的死水下,还藏有这样一段温暖的故事。属于他的故事住在我脑海最偏僻地方的缝隙里,而我竟从来只是大致略过这些毫不起眼的小事情。而这一搁,等再想起来时,便是十年的光阴。
我无法接受的是为何在小学剩余的两年里和初高中的六年中,我竟没有再想起那件事的一丁点儿,我甚至连他什么时候离开都无从知晓。也许我就不善于等待,我总是急躁。而这,就是此时自己追悔莫及的后果。
在二十岁的年纪,我愈发觉得这件小事在我童年有着万分重要的地位。那条特训场边的松树小道,多么幸运,那天我来到了这里。也许那天我不止一次抱怨过倒霉的酷热天气,汗流浃背的我甚至在这样异常的高温环境下晕厥过去,但只需等到第二天,昨日之日便只会是这段时间最美好的一天。我也会将之当成二零一零年最快乐的下午之一,尽管事实上它是否当真如此值得怀疑。不仅因为那些发生在西操场的快乐事情,还有因第一次和纠察兵面对面说话而升起的欣喜之情。
我想起朋友谑他为“陌生人”。我能怎么办,我只能承认他是。他的确是,无可置疑。但是,虽然他是现实世界我终将渐渐忘记的陌生人,在另一方心灵的世界中,他永远是我的熟人。
事实上,后来我还认识了另外几位纠察,其中一个哥哥我后来几乎天天见到他,我们甚至熟识到互相起外号。他怀疑我是小男孩,我则动辄问他为何他的头顶如此平坦。
“小男孩!”
“大平头!”
然后我们笑得近乎仰面朝天。
我想着,大概他至少能稍稍填补几年前那位纠察在我心里留下的遗憾吧,但我感觉不到当初和那位哥哥说话时的紧张感了。那些激动的心情和难以言状的其它情感告诉我,谁也取代不了他在我心中最高的位置。
层层松针堆出一片苍翠之地,我踩在轻软的夜晚中,手中的灯照亮一条通向过去的小路。
梦里的他点亮自己那遥远的灯,如灯塔般旋着明媚的亮橙色光芒。我远远地站在路这头,我想,单是梦见他,我也已然感到火的温暖与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