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很少回老家了,说不上来具体原因,可能是因为害怕,但具体害怕什么,却又说不清道不明,把自己裹挟于生活了十多年的陌生城市,反倒能感觉到几分安全感,只是这个时期很匆忙,就连记忆也跟着被压缩过一样单薄,而生命早期,尤其是在老家生活的那些年的记忆却是那么深刻,那么清远,悠长!
这次回来没有具体事情,只是突然想回来看看。
吃完晚饭,和表妹一起出来散步,马路上洋洋洒洒走着很多行人,多数都是和我们一样出来溜达的。
马路很长,一直延伸到了村外,远处的夕阳洒下来,金灿灿的。
“那片坟地什么时候迁走了?”我问表妹。
表妹伸手往远处西北方向一指,说道:“那不是嘛,没迁。”
“那就太怪异了!”我心里琢磨着。
小时候,这条路一直是阴森森的,不太宽,路边站着两排高大的白杨树,白杨树的后面是庄稼地和果树林,西北方向的林子是坟地,坟地里面荒野遍地、杂草丛生,那是大人的故事里背孩子的巫婆消失的地方。
有那么一阵子,这条马路上开始跑大货,车辆来来往往很危险,所以那年听说班主任出车祸时,我自然就把车祸地点联想成了这里。
如今,马路的东侧建起了工厂,西侧建了个公园,公园的入口处有一个小广场,晚上来这里跳广场舞的、卖小吃的,聚集起了很多人,竟也变得热闹起来。
现代化的装饰改变了人们的行为习惯。
我享受着老家变化,同时也感受到几分内心的不安。“但至少我熟悉的地方都还是在的。”我倔强的以为,“比如村口的这所中学。”
每次路过这所中学,我都会忍不住向校园深处望,似乎再用力一点就能看到年少时的我们在校园里嬉戏打闹。
表妹我俩都是在这里读的中学,她低我一届。我们谁也没有在学校门口停下,继续往前走,这是我们从小养成的习惯了,越是对自己重要的事物,越要装成无所谓的样子,甚至更小的时候还会故意去贬低。
“你们胡老师现在升官了,他现在是学校的教务处主任了。”表妹说。
我把表妹这句话机械的在脑中重复了几遍,似乎是想把记忆中的胡老师强行塞进记忆中的教务室,但我失败了,因为前几年我混进学校一次,我知道记忆中的那间教务室已经拆了。而且——我忽然意识到现在的胡主任并不是我记忆中的胡老师,他们生活在两个时空里,我不认识胡主任,以后也不会再有机会认识了。
那次混进去时,我试图找过曾经的教室和教室门口的那棵柳树,如今才想起来我们中途换过一次教室,而我无意中试图寻找的教室原来是我初一、初二时所在的那间。
记忆有时常常出来捉弄人,我有时候会忍不住怀疑那些印在脑子里的所谓的重要的东西是否真如想象中那般重要。
“我们班主任还在这教书吗?”我问表妹。
“你们班主任是谁?”
“个子高高的,很苗条,那时候是短发,长的很漂亮,还特别有气质,姓张,有印象吗?”
“应该已经退休了吧!”表妹回答。
“已经到了退休的年纪吗?”我嘀咕着,其实根本用不着算,心里就已经有答案。
张老师是初一第二学期接手我们班的,那时候她三十多岁,已婚育,当然对于那个时候的我们而言,这些都不重要。实际上我们班的学生都觉得初一的那个寒假有些漫长,我们早就想开学了。所以,到真的开学那天,同学们早早的就坐在教室里等了。
上课铃响之后,一位漂亮的女老师走进了我们班,不知她事先是否真的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她肯定看到了同学们满脸失望的表情。
其实,在这个时候不论谁进来,我们都会失望,因为我们等的那个人,我们期待站在那里的人,再也不会出现了。
“同学们好,从这学期开始由我来担任咱们班的班主任,我姓张。”说到这时,张老师停顿了几秒钟,我以为接下来她会说一下更换班主任的缘由,虽然我们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但是,张老师瞅了一圈班里的同学,些许无奈地接着说:“我知道同学们接受我需要时间,希望我们能一起努力!”
或许是讲台下同学们的反应终止了张老师后面要对我们讲的话,但我觉得,不,大多数同学都觉得,她根本就没打算跟我们提这件事,在她的眼里我们只是孩子,她们那些大人总是认为没必要跟孩子们提这种事。
“你知道吗,我们中间换过一次班主任,原来的那个班主任姓付。”我和表妹说。
“好像没听过有姓付的老师,男的女的?”表妹问。
“女的,高个子,有一点点胖,总扎一高马尾,那时候才二十多岁,和胡老师是一届。当时同学之间还传过胡老师追求付老师的绯闻。”
“真的假的?”
“多半是假的,不过那么大的孩子总希望自己喜欢的老师们能在一起。”
“她后来为什么不教你们了?”
“初一那年的寒假出车祸去世了。”
那年我们班期末成绩并不理想,其实学校是不排班级名次的,老师们也只盯着班里那几个拔尖的学生。但是,那一年付老师和胡老师两个人非要把六个班的平均成绩算出来,结果就是我们班排第四,胡老师他们班排第五。
第二天同学们走进教室后惊讶的发现后黑板的板报一夜之间全换了,一个刺眼的“零”出现在板报中央,付老师告诉我们:“零”的含义是重新定位自己,从头开始。在那天的班会上付老师带着我们一起宣誓:一个也不能掉队。那天是初一第一学期的最后一天。
“我去了火葬场,学校在那里简单组织了场追悼会,我们班去了十几个人,之前付老师总和我们说她要减肥,但躺在那里的人一点也不胖,穿的衣服也不似平时那般有朝气,我就想是不是搞错了,于是确认了好几遍名字,其实心里也知道,怎么可能错呢,又不是在演电视剧。”我顾自说道。
我们班学生小心翼翼地把付老师留在教室里的各种痕迹保留了下来。
上学期的期末考试,付老师用粉笔写在门上的“99—2(班) 第二考场”被同学们描了又描,以至于新学期快结束时,几个字依旧铿锵有力地立在那里,白晃晃的刺人眼球,但我们班同学当时甚至“引以为傲”。
我还记得在新学期开始的时候,张老师跟我们提过一次换板报的事情,学校安排要统一检查。当时班上的同学谁也没有力量主动站出来说不,大家只是集体选择屏蔽那则换板报的消息,当然,我们班的板报肯定是不符合主题的,但这个事情后来就不了了之了,原来的黑板报就这样保留了下来。
同样被保留下来的还有前黑板右侧的那句名言: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我们还以“孩子”的方式关注着那些和付老师相关的话题,后来竟也可以简单拼凑出来一二——付老师两年前就出过一次车祸,幸好被英语老师遇上,及时送去了医院。而这次出事是和男朋友一起,车祸发生后,男朋友晕倒了,当然,这次没有像上次一样能被及时送往医院。
无所谓真假,从“大人”口中听不到的事情,学生们自己给编完整了。
在张老师刚接手我们班时,班上的同学无疑是充满抵抗的。并且,在这场和“大人”的战争中,敌人被具象化了,张老师成了我们唯一对抗的对象。我们只记得付老师最后和我们说的“一个都不能少”,只记得初一年级时全班同学的大合唱“团结就是力量”,我们班的确越来越团结,尤其在对抗新班主任这件事上。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了一年,后来,在一次班会上,张老师有些激动的说:我带了这么多届学生,从来没有遇到过像咱们班这么难带的,虽然我在开始就做好了准备,这一年来,我每天都努力去把我的事情做好,但是,我真的理解不了你们的想法……”
张老师性格沉稳,从没说过我们,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说完她就出了教室,但也没走远,就围着教室转了两圈。
“刚才老师是不是掉泪了”
“我们做的是不是太过分了”
“大家安静,上自习吧”
……
教室里顿时出现了一些类似上面的声音。班长带头把门上的字擦掉了,接着有同学擦掉了前黑板右侧的名言,然后班上最淘气的那个高个子男生擦掉了后黑板的板报。
自此99-2班的学生集体搞出来的这场闹剧才算结束了。
等张老师回来时,教室里异常安静,“我们继续开班会,本周……”
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但却又什么都变了。
我拉住表妹,向中学操场的方向望去—— 一群身穿黑色裤子、大红毛衣的孩子站在学校操场的露天舞台上放声唱歌: “团结就是力量,团结就是力量,这力量是铁,这力量是钢,比铁还硬比钢还强……”
歌声长出了翅膀,飞上天空,飞进99-2班的教室,住进教室里那群孩子的心里。后来这群孩子齐心协力地试图从时光里拉回什么,终是任性一场,有一位老师用她的温柔、耐心和成熟去包容他们,或许这样的包容才更能促成孩子心中所渴望的成长。
我似乎知道了自己为什么害怕回家,为什么看到家乡的变化会内心不安,也懂了那群孩子的无助、任性和善良。
一旦熟悉的事物发生改变,回忆似乎都没有了落脚的地方。
2022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