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打人的夜晚

那个时候,我还在读初中,疯狂地迷上足球,每天下午放学,都会组织一帮狐朋狗友在各处破烂的场地去踢球。那时,小河城根本没什么像样的球场,我们去的最多的就是铁路中学的球场。

那天,我是最后一个离开球场的,走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我推着单车,两条腿像是泡软的面条,有气无力地朝校门口走去,寻思着去能吃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

路过篮球架下的时候,我突然听到有个瓮声瓮气的人在喊我。

我停下来一看,转角的花坛上,黑黢黢地,坐着两个少年模样的人影,我仔细一看,其中一个外号叫“耳朵强”的小子,另一个矮个子我不认识。

“阿基,过来?”耳朵强冲我招招手,神态像是幼儿园的阿姨喊着一个小孩。

我体力透支,没有力气和他们生气,“那么了?”我有些迷惑,不晓得他们要干嘛。

我和“耳朵强”并不熟,他是地质队705的家属院的,而我是环城路汽修厂的。环城路少年的势力范围和705少年的地盘中间隔了个雷公岭,我们几乎都楚河汉界,井水不犯河水,一直相安无事。

“过来啰,怕什么卵。”耳朵强的声气里还有些嗲。他不晓得是天生的,还是后来被人打的,右耳朵廓有很大的残缺,所以有了这个外号。

我竖好单车,径直走了过去。

我当然不怕他们,虽然他们有两个人。

耳朵强从兜里摸出了一盒烟,扔给了我一支。

我默默点上烟,嘬了一口,我正想开口问,到底什么卵事?

这时,看着他们,我才觉得奇怪,这两人都叼着白色的烟,没有点,都是痴痴地看着我,我恍然大悟,原来这俩小子没有打火机。

我把手里的打火机冲他们扔去,耳朵强接了点上,再给矮个小子点上,然后扔还给我。

我接了打火机,塞进兜里,转身就要走。这时,耳朵强说了,“阿基,等会有时间不?”

我转过身来,“怎么了?”

“帮我们去打一个人。”旁边的那个小个子突然说了。

我一愣,我们是不同的少年团伙的,甚至还有些敌对的意思,怎么会帮对方少年团伙的头去打人?

“其实,也不是。”耳朵强有些不好意思,“你莫误会,就是我们要去打三中打个人,看你有时间和我们一起去不?”

我看着他们不说话,想着耳朵强是什么意思...

“其实你不用动手,甚至不用管我们,跟着我们一起走进去,就好了。”

小河城里早有说法,“一中美女过桥,二中流氓翻墙,三中土匪下山,民中清华北大”说的就是这几个中学的特点,一中出校门就是座石桥,一中好看的妹子多;二中在偏僻的城西,有个大围墙圈着,他们的学生经常翻墙出来耍;而三中最彪悍,在个山坡上,出门就是个大陡坡,哗啦啦地一帮子学生骑着单车下来,像是饥饿的土匪;而成绩和学风最好的就是民族中学,小河城考学的脸面就是靠民中支撑。

去彪悍的三中打一个学生,难怪烂仔耳朵强也有点心虚,要拉人。

我自然没必要趟这个浑水。

我把半支烟从嘴里拿了出来,斜睨着他俩说,“强哥,那么?那么看得起我,信得过我?”

“当然,”耳朵强笑了,表情很难看,“有时间,就去玩玩?不去,也没关系。”

我刚想出口拒绝,这时从旁边的小路上,走来一个人,是个平胸短发的女伢,我们三个都朝她看去。

“买到了?”耳朵强对着女伢说,显然是他的马子。

短发的女伢递过来一个打火机给他,打火机刚好反射了路灯,晃了我一下,我看清打火机像是红色的...

那短发女伢是那种典型的街头混混女,染着当时最时髦的栗色头发,也是有持无恐地看着我,然后转头看耳朵强,“这小光头是哪个?”

“汽修厂的阿基。”耳朵强笑着说,“你不认识的,是个足球明星。”

不晓得是耳朵强的客气话,还是突然我们三个中走进了这个女伢,我嘴巴没过脑子,忽然就说了:“好,和你们去玩玩。”

耳朵强他们很高兴,我们四个人就往三中方向走。那晚,是秋天,到了夜里还有些凉,我想着这个时间刚好是别人学校上晚自习的时间,这时候,动手打人似乎会有些麻烦…

很快,就到了三中门口,我们把单车停在路口,然后徒步上了山坡,快进三中铁门的时候,耳朵强转身对短发女说,“你在这里,等着。”说完,没等短发女回答,自顾自地就先进了校门。

门卫是个胖子大叔,显然是耳朵强打过招呼的,他没有拦我们。耳朵强领着我们径直走上了一栋较矮的教学楼。楼里每个教室都是日光灯晃晃,都是男学生女学生的身影,在教室里打打闹闹,嘻嘻笑笑,少有值班的老师...

我不是第一次这样结伙去别人学校打人,也不是第一次来三中,但这时,我微微有些激动起来了,不知道是刚踢完球,肚子饿得心慌,还是要打人了激动,心一阵猛跳,手脚都有些发软…

耳朵强像是很熟悉这里,一个人在前面大步流星地走着,像是只窜进鸡窝的黄鼠狼,而小子个马仔加紧跟着,我也快走两步,跟上了他们。

我们在三楼,前面的耳朵强在一间教室门口,大喝一声那学生的名字,就冲了进去,教室里先是一愣,然后很快,就从后门窜出来个穿校服的男生,耳朵强的马仔,早就料到了,抬起就是一脚,那学生没有防备,迎面倒在地上,耳朵强嘴里骂骂咧咧,过来就打...

很快,走廊边的窗户上都贴满了人脸,男生的,女生的,看着穷凶极恶的耳朵强,再看看他的马仔和我,我突然觉得很沮丧,他们肯定也把我当成了耳朵强的马仔...

我下意识往后退了退,从口袋里摸出烟来,装作无视人,点了一支。不知为什么,远远地看了看校门口的短发女,幽幽的路灯下,她完全没注意到这楼上的动静,只是笑着,蹲下身子拨弄着地上的一只流浪狗,这只狗身上的毛是白色的...

这边,耳朵强已经收手了,骂了几句后,带着矮个,朝楼下走去。我扔了烟头,紧接着跟上,下了楼。我回头,望了望这楼,都是人头,没有一个学生,老师,追过来,打我们...

我们四个出了校门,走到坡下停单车的地方,耳朵强拍了拍我的肩膀,递给我一支烟,“阿基,以后有时间一起玩。”说完,他转身载了短发妹,就走了。

看着他们三个走了,我还有些发愣,好一会儿,才上了自己的车,摇摇晃晃地朝家骑去。

路上,我才想起来,为何耳朵强如此嚣张,不是因为他狠,而是因为他的两个亲哥哥在小河城里恶名昭著,都是蹲过监狱,劳教过的烂儿。而这三中,就在他们地质705队的势力范围内。

后来,我还有一次看到一次耳朵强和他的短发妹,在卫生学校附近,他们骑着辆摩托车,短发妹已经把她的头发染成了红色,坐在摩托车后。因为隔着条街,他俩没过来,只是远远地看着我点了个头。我也觉得没意思,怕又是被误会成他的马仔,很快,我随着我们球队的队员,就走了。

之后,踢球,考试,毕业,外出读书,找工作...我再没有见过他们。

十多年后,一次回小河城过年,我和一帮中学同学在小河城有名的夜宵摊吃串,大家都喝了不少,迷迷糊糊地有了七八分酒意,我恍惚觉得,隔壁一伙男男女女中,有个人老是在往我们这边看,我留意了下,吵杂混乱中,分不清是谁。

之后,我起身去了趟厕所,刚从男厕所里出来,往摊位走的时候,迎面就撞上一个长发俏丽的女人,我侧了侧身子,要让她过,她却没动。我抬头看了看她,精致的妆容,是个妩媚的女人,不认识。

我正要说话,她却开口了,“阿基?你是一中那个踢球的阿基?”

“你是?”

“小美啊。”面前这个美女说,“你不记得了?”

“额…”

“我操,耳朵强,记得不?”

“哦…”我这才明白,是耳朵强的马子,我下意识地摸摸耳朵…

“你还是光头,不然认不出来你。”她递给了我一支烟,我摸了摸兜,没找到打火机,这时,小美抬起右手,一个打火机伸了过来,要给我点烟...

我愣了下,才看清这只普通塑料的打火机是红色的,我扭了下头,伸手接过了,点上,还给她,说,“我记得你不是短发吗,耳朵强怎么样了,还好吗?”

“你还不知道?”她幽幽说,“莫讲了,早死了。”

“死了?”我吓了一跳,“怎么死的?”

“去年吧,中秋节,也是晚上,莫名其妙地,在路上被人打死了,他仇家多,迟早的事,都上新闻了,你不晓得?”

我摇摇头。

然后说,“节哀哦。”

“啊?”她没听懂。

我又大声说,“节哀!”

她笑了,“你误会了,我们早分了,你看看,那边那桌那个戴眼镜的,就是我老公,我们孩子都念小学的了。”

我嘴唇蠕动下,结结巴巴地说,“嘿嘿,是吗,是吗。”

“不说了,等会他们要急了。”说着,她转身就走了,走了两三步,又回头说,“阿基,以后有时间一起玩。”

我说,“好!”然后,就往朋友堆里走去。

刚坐下,身旁的朋友一捅我,“我日,碰到前女友了?”

“什么?”我还没回过神来。

“是不是撞到以前的婆娘了?美女哦~”他还在调侃我,“看着你两个在那个角角,悉悉索索地,讲了好久,暧昧得很哦,感觉就是对老情人,狗男友嘛,嘿嘿。”

“滚,那是别个老婆。莫乱讲。”我骂道。

朋友不再说话,这边不知是谁又提议举杯,大家嘻嘻哗哗地又是举杯...

那种熟悉的味道又来了,手和脚都麻起,软起,心慌,猛跳,像是十多年前那个打人的莫名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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