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送一生惟有，破除万事无过。远山横黛蘸秋波，不饮旁人笑我。

花病等闲瘦弱，春愁无处遮拦。杯行到手莫留残，不道月斜人散。

        老夫既戒酒不饮，遇宴集，独醒其旁。坐客欲得小词，援笔为赋。

        —— 宋·黄庭坚·《西江月》

以老文我个人所见，这首西江月，被误读误解的颇多。

黄庭坚，一直我是年少时最喜欢的诗人之一，十来岁时第一次读到他的那句“若有人知春去处，唤取归来同住。”便时常在想，这是心中要有怎样的浪漫情怀才能写出这样的句子，他的生活一定充满诗情画意，风花雪月，然后，了解完他的生平之后，却发现这样的日子，他并没有过上几天，反而更多的，是愁苦和困顿。

时至今日，黄庭坚的知名度，自然不如当时于他齐名的苏轼。前些日子的江南洪水，苏轼和黄庭坚的雕塑并立潮水之中的景象被众多网友转发戏谑，才有很多人问起，黄庭坚是谁？

黄庭坚是名副其实的天才，不是每个大才子都能叫天才，天才的标准，大抵是十岁之前就博览群书且过目成诵，还能出口成章、立物就诗。在这一点上，黄庭坚是非常符合标准的。

六岁时，他的舅舅李常到他家做客，看见黄庭坚在读一本很深奥的书，就觉得这小孩是不是过于喜欢装叉？便起了考校之心，谁想一考之下，黄庭坚却对答如流，舅舅不死心，随手抽出书架上的基本艰涩古书，不想黄庭坚依然的有问必答，还能背出原文并提出疑问，这下，舅舅李常事彻底服气了，到处夸他有个神通外甥，绝对是千里之材。

如果你觉得能背书只是天生记忆力好，那就再看看黄庭坚小时候的惊人之作，七岁时，用牧童为题，写下了传颂至今的《牧童诗》：“骑牛远远过前村，吹笛风斜隔岸闻，多少长安名利客，机关用尽不如君”。一个七岁的小孩，便以深谙京城长安是名利场，是个个绞尽脑汁尽管算尽的地方，也看透了这些追名逐利的人和世道，多可怕的孩子啊！

八岁时，邻居有人进京赶考，写诗相赠：“万里云程着祖鞭，送君归去玉阶前，若问旧时黄庭坚，谪在人间今八年。”是不是好像放佛看到了青莲居士谪仙人的影子？这个八岁的小孩是有多狂，送人进京赶考，却不忘提醒别人，你可要记住我，我是被贬谪的仙人，已经下凡八年了。

这两首诗瞬间就传遍了长安，黄庭坚也成了声名远播的神童天才，幸而，频发与唐朝的大才子不善于的考试的悲剧在宋朝发生的几率较小，黄庭坚在考场一路高歌，二十二岁便名列三甲高中进士，授县尉。次年，因宋神宗登基继位，召四京学官考试，黄庭坚又拔得头筹，留国子监任教。同年，又迎娶了龙图阁大学生孙觉的女儿兰溪为妻。

出生名门，少年得志，金榜题名，洞房花烛，官袍乌纱。所谓春风得意的人生也不过如此，可惜，兰溪夫人却在两年后，在年方二十的大好年华下因病去世了。这让时年也不过才二十五岁的黄庭坚很是哀伤，写下了很多悼念之词：

玉堂岑寂网蜘蛛，那复晨妆觐阿姑。

绿发朱颜成异物，青天白日闭黄墟。

人间近别难期信，地下相逢果有无。

万化途中能邂逅，可怜风烛不须臾。

——宋·黄庭坚·《哀逝》

南床高卧读逍遥，真感生来不易销。

枕落梦魂飞蛱蝶，灯残风雨送芭蕉。

永怀玉树埋尘土，何异蒙鸠挂苇苕。

衣笐妆台蛛结网，可怜无以永今朝。

——宋·黄庭坚·《红蕉洞独宿》

从此，本来饮酒不多的黄庭坚开始借酒浇愁，放肆狂饮，而此后的的十多年里，他因为反对王安石变法，一直都是品级低下的小属官，妻子早逝，仕途不顺，心情抑郁之下，饮酒醉卧，似乎成了唯一的选择。

直到他认识了诗人谢景初，这位老前辈对他很是喜爱，更坚持把女儿介休嫁给他，黄庭坚在二夫人的劝解下，心情稍好，两年后，二夫人为他生下一个女儿黄睦。初为人父的黄庭坚也不再放肆狂饮，只是每日小酌，偶尔文人聚会才会豪饮一番，然而，黄庭坚的前半生似乎命犯天煞孤星，介休夫人过门没几年，居然也一病不起，芳魂飘散。

黄庭坚瞬间再次坠入黑暗的深渊，甚至都开始怀疑自己克妻，他给自己的两位妻子和写了墓志铭，言辞哀婉凄切，令读者落泪——“呜呼！如兰溪之女美，介休之妇德，皆室家之则也。尝欲以楚辞哭之，而哀不能成文。”而他自己，也再度开始不加节制的狂饮，情伤心，愁伤神，酒伤身，如此折磨下，黄庭坚的身体，自然是越来越差。

宋神宗元丰三年，三十五岁的黄庭坚终于被授予太和知县的官职，成为一地主官，而后又升任德州监镇，却因为与后来成为宰辅的赵挺之政见不合，屡次写书信和公文与之争论驳斥，而埋下了后半生的祸患。

在友人的极力劝说下，年近四十的黄庭坚再娶石氏女子为妻，这位三夫人也终于给黄庭坚生下了儿子黄相，四十岁才老来得子的黄庭坚心情大悦，可每况愈下的身体情况让他不得不考虑饮酒的问题，在下了很大的决心后，黄庭坚决定戒酒。

虽然此后的二十年里，他屡遭贬谪，仕途更加坎坷，心情也极度抑郁，但他仍然坚持戒酒，对于一个半生饮酒，且时常狂饮豪饮的人来说，酒已成瘾，戒酒，近乎和戒毒瘾差不多。然而，黄庭坚居然真的做到了。

在文首的那首词中，黄庭坚在题跋里写了，参加文人雅集，大家都喝酒，他因为戒酒不喝，独自清醒的坐在一边，参加聚会的人就让他写首词作为补偿。于是他就写下了这首小词《西江月》。

开头两句“断送一生惟有，破除万事无过”，化用了唐代韩愈的名句“断送一生惟有酒”，和“破除万事无过酒”，分别去掉一个酒字，组成一联，除了表达自己的心情之外，也再度强调了戒酒的决心，诗中连酒字都去掉了啊。

紧接着的两句“远山横黛蘸秋波，不饮旁人笑我。”继续强调自己的不饮，“远山黛”，出自汉代伶玄所写的《赵飞燕外传》，是说飞燕合德两姐妹独特的薄眉，被称为远山黛。李贺有诗句：“一双瞳人剪秋水”，苏轼也写过“佳人未肯回秋波”，秋波，是美女的眼睛。

酒宴上怎么会有美女呢？老文我之前写晏殊、晏几道、苏轼等人诗词的文章里就写过，宋时文人聚会，才貌双全的歌女舞女是必备的，这些歌舞伎除了才艺表演之外，还有个最大的职责就是劝酒和行酒令，于是，黄庭坚这样不饮酒的就成了异类，任这些美女怎么劝都劝不动，自然要被旁人笑话了。

下阕首联“花病等闲瘦弱，春愁无处遮拦。”这是黄庭坚抒发心情的自嘲之句，自己体弱多病，就像这枯萎的残花，浓浓的春愁已经无可遮掩，这既是自嘲，也是自己大半生的写照。因为写下这首词的时候，黄庭坚已经五十多岁，而他的生命，只有六十年。

尾联“杯行到手莫留残，不道月斜人散。”前一句也是化用了韩愈诗句“杯行到君莫停手”，“留残”一词，出自南朝庾信名句“少年唯有欢乐，饮酒那得留残。”我看过许多学者的解析里说这句诗证明黄庭坚想开了，决定破戒继续饮酒，我不明白这些学者是不是门被头挤了，人家在题注里都说明了这是因为自己不饮酒而被罚写的小词，怎么会是说他开戒饮酒了呢？

这看韩愈的原句就知道，这是劝别人喝酒的，大概要表达的意思就是，我是老了，身体不好，体弱多病，喝不得了，你们正当壮年，就多喝点吧，不要每次都假装干杯，杯子里却还剩着酒，用今天的话说，就是作弊养鱼，这样不好。

最后一句堪称点睛之笔，“不道月斜人散”，大意是劝说大家，不要等到月上中天，曲终人散才后悔说，刚才应该再尽兴的多喝点才是，不道，就是莫道的反语，这在当时很容易接受，放到今天的语言习惯，自然就有点难理解了。

这是一首因为自己不饮酒而被要求作词补偿的，是略带惩罚性质的，所以，黄庭坚在仓促之间，化用了韩愈等人的名句，也反复的自嘲，同时反过来劝大家我是又老又病的喝不动了，你们趁年轻多喝点。老文我很是奇怪，为什么这样明显的一首酒桌上的游戏之作，也被错误的解读出了很多别的意思，更诬赖黄庭坚开戒复引了，怪哉！

黄庭坚在发愿戒酒的十五年后，大概也就是写这首《西江月》的同一时期稍晚一点，写了一篇《醉落魄》，他在题注里写到：“老夫止酒十五年矣，到戎州恐为瘴疠所侵，故晨举一杯，不相察者乃强见酌，遂能作病，因复止酒。”

这里很清楚的说他戒酒已经十五年了，因身在戎州，瘴瘴疠之气比较多，而酒能解毒，所以每天早上饮一杯当做药，有人看见了，以为他又开始饮酒了，所以一定要请他喝酒，但他怕再次饮酒致病，因此决定再次宣布戒酒，也就是说连早上当药和的一杯酒也不喝了。如果他已经开戒在宴会上开始饮酒了，怎么会写下这样自己打脸的文字呢？

这就是半生得意，半生落魄的黄庭坚，能立下戒酒誓言之后，哪怕是在宴会上美女相劝，友人奚落也坚持不喝的人。一个人的品行操守，由此，也可见一斑。

——撰文——老文（文俊壹）——2018年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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