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灯的地方必有人,必有缠绕着光亮四处发散的情思。那点光是被小心安放起来的火,辗转过滴雨的檐角或书卷散乱的桌案,盛放真挚的期待关切,抑或是寥落的郁闷孤独。
灯照人团圆离散,伴人欣喜惆怅,一些无法言喻的情感就在灯盏下晕开。
灯火明亮且盛大的地方,往往明目张胆地炫耀自己的繁华安定,以及人们溢出的明快心情。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与今年相比,诗人深切地怀念着去年上元佳节时灯火通明、佳人相伴的美好。“今年元夜时,花与灯依旧”,既然花和灯没有变过,又为何伤心?想来是去年的灯下,有与旧人执手相看时,盘旋在空中、飞舞在各色花雕灯下的心动。我们就只停留在“去年”的街市,感受人来人往的拥挤喧嚣,看天边焰火散落在高悬的灯火之上,珍藏瞬间亦永恒的爱。
然而如果要选出最具审美意味的,我还是会偏爱一个人的灯。灯火聚集时是人群聚居,夜半孤灯才是美丽的孤独。
春色正深的夜晚,黄梅渐熟、蛙鸣满塘,赵师秀邀请友人来下棋。但“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周围越来越静谧,没有一点人声,友人不知是什么原因还未应约而至。于是诗人自顾自地拈起棋子,听它们碰撞时发出的清脆声响,惊动了桌案上摇曳的烛火。他没有半分着急的样子,一个人与棋子灯花相对,等一个也许来也许不来的人,这种随性自然的心境真是可贵。
也曾特别一见钟情于一句诗:“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刚开始并不知道全诗,看到这一句就忍不住在脑海里描绘那个雨夜。写诗人隐居在深山中,夜晚雨滴擦过密林树梢,不知名的果子在枝头摇摇欲坠,最终顺着雨水落进树下厚厚一层被打湿的落叶里,这动静谁都没有注意到。而林中小屋里透出一点光亮,那点灯光如豆,立在薄木桌上,照不见的地方不知是蛐蛐还是别的什么虫子叫着,诗人就坐在屋内静听雨声。下雨时待在温暖室内是人生一大乐事,所有有关风雨的寒冷都挡在屋外,我们只需要去体会满满的悠闲与安全感。
但后来才知道诗中写的是诗人的悲戚,独坐于深林雨夜,悲伤着自己双鬓已白、时迈人老,可见神仙虚妄。而在这悲凉虚妄中,也只有一点灯火陪伴。我尚不能理解王维追崇的佛法道义,也未曾亲身体验人至中年、深感世事的虚幻,于是依然断章取义地把这一句当做艺术般的孤独。
灯本身是人创造出来用以抵抗黑暗,在暗夜里给人指引慰藉,但有时却比完全陷入黑暗更显得怅惘。也许是在那微弱的希望与温暖衬托下,人的各种情感都被放大,控制不住去联想与灯一般美好的故乡故人故事,又清醒地认识到那些都不在自己身边。
抬首于故纸堆,我还爱看如今夜晚道路上流淌的车灯。它们一路驶过,从远方来又往远方去,带着缘由和目的,去完成人间烟火里的目标或者回到栖息的港湾。离得远时听不见杂音,只看到宁静的光点顺着一个方向飘走,再有新的立刻加入。突然想到这也是我们文明的一部分,而那些疾驰的灯又诉说着什么样的故事?
人向来爱在某一物件上寄托自己的情感,尤其是有无数咏物诗篇流传的我们。当灯亮起时,照亮的范围完全独属于我们自己,所以白日里羞于言说的情思被光笼罩着,暧昧地舒展延伸,在灯下寻找到栖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