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一面筛子,把很多东西都筛落进时光的长河里,成为永恒的记忆了。可是,对于经历过的人,在某一个时间的节点上,自觉不自觉地就又会想起它们;因为它们不仅仅只是个物件,从更多的感情或者更大的意义上去看:它们代表是一种生存状态,一种生活方式,一种生命体验。
近来,不知道是什么机缘的作用,总让我想起那一盏煤油灯,便思绪追溯,笔而记之。
我的老家,坐落在群山脚下。我是名副其实的山里人,用所谓城里人的话来说,我就是货真价实的“乡巴佬”,或者说“土包子”“土鳖”。委实一点说吧,我也确实“土”,这里我绝没有因为什么宿怨而要替自己“翻案”的意思。其实,若不是自己的“土”,我也不会还要执意的想起什么煤油灯的。这种灯,比之于现在的各式各样的电灯,那也就是一“土鳖”,或一“土包子”。但在今天,我要说,这种灯,也是灯。漫漫长夜里,它一样给过人光明、温暖甚至希望。对于给过我们光明、温暖和希望的人、事或者物,不管时光怎么匆忙,人心何等善变,我们都不可以抛忘。
至今,在我家的老宅子里还收藏着几盏煤油灯。
说起这种灯,它的构成并不复杂,但很有型。无论远看还是近观,整个灯身轮廓分明,线条柔和,通透明亮,匀称和美。灯身大体由四部分构成:一个是用来盛放煤油的玻璃灯座,一个是上下均细中间鼓起的圆形的玻璃灯罩,一个是连接灯座和灯罩的铁质的“马口”,还有一条扁长的带有图案花纹的棉线灯芯。
灯座自然形状不一,但我见得最多的还是普通的那种。它最下方是一个中间空洞的圆形底座,放在餐桌案几上或任何平坦之处都很稳实。中间是一圈细腰,一只手正好可以把持,当然也可以两手平端。上面口细肚子较粗,里面盛放煤油作为照明燃料。那时候煤油可以在附近唯一的一家商店里买到,我就经常在母亲的差使下拎着一个小塑料桶去买,有时候也用玻璃酒瓶去装。我自来不怕煤油那种气味,偶尔凑到鼻子边猛吸几口闻闻,觉得还挺香。现在想想儿时的一些举措真是滑稽而童真,幼稚而顽皮。我也有因走路不注意而摔碎油瓶的时候,回家免不了照例被母亲拉开嗓门训斥一番,然后躲在角落里像是犯了大错或者受了委屈似的默无声息。对于一向省吃俭用的母亲来说,是万不可默认或允许我们在孩子时代就不懂珍惜的。严重的时候,甚至可以让我们头顶长包也要记住一些生活中的教训。现在想想,我不怪母亲的严苛,相反我要感谢那些清贫寒苦的岁月,正因为如此,母亲才能培养我们待人接物的一颗敬畏之心。
煤油灯这些构件中,我最喜欢把玩的是灯罩。我觉得灯罩曲线柔美,身形婀娜,明净玲珑。由于总是处在烟熏火燎的处境里,灯罩很容易被熏黑。一旦被熏黑就必然影响到照明,所以煤油灯最需要经常维护的事情便是擦拭那黑乎乎的灯罩了。在儿时的记忆里,约莫那时候我还在村小读书,母亲总是在清早去河里清洗衣被时,顺便把家里的几个灯罩都取下来,放在提篮里,带到河里用细沙擦洗。后来,等我上了初中,擦洗灯罩的事情几乎都是由我来完成。我先把灯罩取下来放在盛满清水的脸盆里浸泡一会,然后用竹筷缠上干净的抹布,自下而上的小心翼翼的擦拭,直到自己觉得很满意了才停止这一个而接着擦洗下一个。这种精细的活儿,母亲渐渐也放心让我独自完成了。说它精细,是因为这种玻璃的灯罩很薄,用力过大过快过猛都极易弄破。母亲这时候总是不忘提醒我说:弄破一个灯罩事小,扎伤了手可是事大。我偶尔也有擦破灯罩的时候,那些长期被炙烤的灯罩,已经变得相当的“脆弱”,一不小心便捣出一个窟窿。
平日里,为了节省,家里晚上点亮的也就是一两盏油灯。一年里,也只有在除夕和大年初一的晚上,我们才可以有机会欣赏到家里每个房间都灯火通明的盛况。我也有幸只有在除夕那天傍晚时把家里所有的油灯都找出来,然后把每一个灯罩还有灯座都擦洗得贼亮。我把彻底净过身的油灯整齐的排成一列,然后像欣赏一班威武的哨兵一样仔细检阅一番。那种享受节日欢乐的成就感,总是油然而生,且至今都无法忘怀。
每当黑暗降临,房间黑透的时候,母亲就使唤我赶紧上灯,我也总觉得那是一件多么庄重的事。我取下灯罩,划亮火柴,点燃油灯,调好灯芯,再罩上灯罩,送到劳作的母亲身边。在昏黄的油灯照耀下,我们一家人围着灶台生火做饭,饭后有时围坐在饭桌边谈话,有时帮助母亲做些家务,有时我们演算作业,看书写字,母亲就在一旁纳着鞋底。这时候,母亲总是把灯调得亮堂点,怕伏案的我们过早的弄坏了眼睛。
那些年月的每一个夜晚里,全家人都就着一盏灯,就这样时而聊聊天说些家常,时而各做各的一份事。那些日子简单朴素而美好珍贵,我们也就在那油灯的照耀下一天天地长大起来了。
初中时寄宿在学校里,那时候的乡村还没有电灯,上晚自习大家用的全是这种煤油灯。记得老师总是喜欢说道某某同学懒得连灯罩都不擦,我们就都哄堂大笑起来。我总是在晚自习之前抽时间把灯罩擦好。那时候偶尔为了省事也简单的处理一下:一只手把灯罩的小口那端堵住,然后从另一端伸进嘴巴向灯罩里呵气,看到灯罩有点润湿再拿张废纸,搓揉几下后用铅笔将纸团塞进去擦擦,也能擦得比较干净透明。有趣的就是同学之间经常比试比试谁擦得又快又亮。可是,不管怎么精心揩拭,油灯的光亮也是极其有限。我们那时候就都喜欢找一张又大又硬挺结实的白纸,有时候也用硬纸壳一面糊上香烟盒里的铂金纸,然后将中间裁剪出一个与灯罩上口一般大小的窟窿,再穿过灯罩的上口放下去用来聚光。教室里,人来人往的,为了防止不小心碰到灯罩而摔破,我们大多采用铁丝从马口处直接穿上来,将灯罩放在铁丝外面。这种自己添加的小装置,还可以方便提携油灯,真是一举两得。每当夜幕降临,教室里油灯次第亮起,每一盏灯旁边都映照着一张安静自习的脸。那场景,我总愿不断回味,甚至有些许的沉醉。冬天夜里,每一盏亮起的油灯恰如一个个点着的小火炉,把偌大的教室也烘烤得暖暖乎乎的;夏天晚上,作业之余,还可以静静欣赏那些勇敢的小飞蛾,看它们如何倔强地以身扑火。光阴荏苒,不忘初始,而今想起那些过往里的事,仍然还是别有一番情趣在其中。
星星点灯,我想应该是大自然赋予人类征服黑暗的最好的启示。灯火,让人类在文明时代的征途上薪火相传。“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经过多少夜灯火的涅槃,才照亮些许士子“学而优则仕”的清梦;“草草杯盘供笑语,昏昏灯火话平生”,经过多少世事的侵扰,才终于有机会亲人重聚,阔别再见;“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经过多少夜拂拭吴钩,也不能把志士仁人的报国的愁绪抚平;“村店月昏泥径滑,竹窗斜漏补衣灯”,经过母亲或者妻子多少夜的千针万线,才能将游子的寒衣缝补温暖;“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经过一年漫长的等待,刻骨的相思还在血液里沸腾,可是“不见去年人,泪满春衫袖”,灯光暗淡,泪眼朦胧。
灯与人的故事,亮若灯火;人与灯的感情,灿若群星。千重的起伏跌宕,万般的婉转婀娜,终是敌不过一首诗句的力量: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于此,我又想起巴金先生的散文《灯》,诚如先生所言:在这人间,灯光是不会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