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小学的日子越来越近了,他和芷一在学校几乎不说话,唯一的交流都写在眼里。每一天,他都早早地起床,翻山越岭,随着清晨的日出一起出现在空空荡荡的教室。还在沉睡中的教学楼阒寂无声。
他搁下书包,跑到教室外的阳台,望着依稀可见的一所木头房子。云雀从晨光中飞过。他从阳台的一边踱步到另一边,把手搁在背后,扮演者已经离世的外公外婆走路时的样子。只不过他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那所房子的方向。
吱呀的声音在宁静的时光中清晰地传来,门开了。他飞快地跑回教室,从书包里抽出父亲送给他的竹笛,返回阳台,横在嘴边,吹出从村里泥瓦匠那儿学来的曲子。不一会儿,芷一出现在了木屋门前的台阶上,望着吹笛的少年。
一曲终了,立在门前的她才转身回屋。要不了多久,她就会背着书包,小跑着出现在铺满细沙的马路上。道路的一边傍着一排高高的银白杨,长在路途和田野之间。另一面是一片野花遍布的斜坡,靠近马路的位置开了一家小卖部。芷一写给他的信里偶尔会夹着一颗来自那里的糖果。
走完砂砾路,她出现在校门,操场,乒乓球台,两颗大树间的木板秋千。有时她抬起头来,发现他正在阳台上望着她,便迅速地低下头去。接着她通过台阶,进入了楼梯间,传出一阵蹦跳着上楼的脚步声。直到她终于出现在转角,走向阳台,他才可以清晰地看到她明亮的眼睛,透着些许红润的白皙脸庞,闪闪逝逝的笑容,披在肩上的头发。
他跟着女孩儿进入教室,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空气里不时有翻动书页的声音,钢笔在纸上划来划去。几缕阳光溜进教室,有一抹停留在她的身上,从头发到背影,斜斜地亮丽着。清晨的微风从门窗送了进来,花香味随着起舞,弥漫。他深深地呼吸着那种他一直猜不出来的神奇味道。
有信给芷一的时候,他总会准确地把折成各种形状的信投递到她的位置。若是只有他们两人在教室的早上,女孩儿甚至会打开信来看。他听着信纸被层层展开的声音,似乎是在回应着头一天晚上他折叠的节奏。女孩儿看信的时候,会脸红,会浅浅的笑。他总会轻轻地挪动自己的位置,去看清那一张如花似月的美丽容颜。
毕业的那一天,在大家纷纷写着临别赠言的时候,芷一早早地走了。男孩儿站在阳台的一角,看下落的夕阳,眼角所有的余光都毫无保留地投射到她远去的背影上。他望着女孩儿到了操场,走过随风摆动的秋千,出了大开的校门,踏上孤单的砂砾马路,转弯,上台阶,消失在了那所木屋里。
小学的最后一个暑假,父亲依旧在外面的世界里,他知道自己与母亲会和每一个去年一样,相依为命。早晨,傍晚,他都会带着牛羊走进一座座山林,寻找那些荒废的草地。为了避免偶尔离群的它们糟蹋人家的庄稼地,他总是选择偏僻的山坡。
牛羊吃草的时候,他就可以安心地寻找一个至高点,抽出腰间的竹笛,手指变幻,气流涌动,吹奏出绵长悠远的曲子,一遍又一遍。寻觅美食的牛羊,偶尔也会抬起头颅,伸展耳朵,像在倾听荒野里的咏唱。小羊羔紧随母亲的身旁,欢腾跳跃。苍蝇停止了咬噬,在水牛的额头眼角翩翩起舞。
在腮帮子疲倦的时候,他就停下来休息。看着牛羊渐渐鼓起来的肚子,他总是有一种失落的幸福感。他会想起记忆里似乎永远在路上的父亲,只有每年的冬天,会短暂地归来。这个他永远在期盼聚首的家,好像也只是父亲的一个驿站而已。
以往的这个时候,他会在把牛羊带回家之前,抹干净脸上思念父亲的泪水。而这一个暑假,他哭泣得少了。关于另一个人的想念带着难以解释的甜蜜占据了他的脑海。夏日山林间传出地笛声,承载了更多的欢乐,那是少年人神秘的爱情。
每天夜里,他都会在睡觉前打开床边的抽屉,在各种稀奇古怪的物件掩埋之下,掏出一个红黑两色的小布袋子。那是他央求母亲专门为他做的钱袋。由废弃衣物的边角料缝纫而成的布袋里只有几枚一角,五角的硬币,还有一个密闭的百雀羚小圆盒。他轻轻地旋开盒盖,一方冰蓝的玉佩闪闪发光。这是毕业的那天,芷一悄悄送给他的礼物。他则把泥瓦匠留给他的雪白竖笛送给了芷一,幻想着某一天的天籁之音。
蓝色的桃型玉佩在灯光下清晰地展现着它的魅力和深邃,桌子上投影出一颗心的形状。边缘扁平中间稍稍凸起的玉佩正面镌刻着一个繁体的“愛”字,另一面是一枝玫瑰花独秀,含苞待放。他轻抚着玉佩,想象着芷一曾经拿在手里一边把玩一边写信的样子。后院的萤火虫在夜间上演着星光的戏曲,这一晚将带给他一个安稳的好梦。
从这个暑假,他开始写起日记。这个习惯跟随他走了很多年,有一天甚至成为了寄往期许之地的通信。他会在以后的日子里翻看过去,会看到天真,善良,封闭,隐忍;会看清楚盼望,愤怒,痛苦,还有毁灭。那些星星点点的笔触记载着一步一步走过的每一天,被时光耗尽的年少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