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秦亦男的故事
秦亦男一向是倒头就睡的人,但是这一晚她竟然没有睡好。
她在北海道的日式旅馆里醒来,这一夜只有海鸟的叫声,海浪的冲刷声,习惯了听城市里嘈杂的混响,这里的声音纯净的让人有点恍惚,秦亦男还是第一次同时看见雪和海,这种组合拼凑起一种崭新的联想,她觉得海更远了,雪也更冷了。这里是余贝贝推荐的,她说这里有种遗世独立的美。
亦男根本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能够理解什么是遗世独立的美,她只是本能的相信余贝贝,从她们第一天在大学寝室相遇,她就相信余贝贝。然后她突然想起来昨天下午来入住的时候,有个中国客人和旅馆接待的台湾人在接待台吵架,原因是昨天夜里这客人低血糖,旅店门被锁死了也找不到服务员。想到这里,她开始有点明白遗世的意义。整个人就突然清醒了。
这是亦男人生35年来第一次独自旅行,因为她离婚了。
办完离婚手续那天晚上,秦亦男就约了余贝贝和程羽吃饭,因为她们曾经是最亲密的大学同学。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分享离婚是什么的感觉,她说就像扔掉屋子里的旧家具,那种摆着碍事,搬走又嫌麻烦的旧家具,她尽量轻描淡写。秦亦男的前夫是她在30岁左右的年纪遇见的,经朋友介绍并相亲认识,以结婚为目的的交往,在适时的年纪生下孩子,一切顺利的就像上学的时候参加的考试,碰到的题目恰巧都有答案。
前夫有点胖,人很热情,热爱工作,热爱社交,也热爱工作以外的所有事情,总之没什么是特别招人喜欢的,也谈不上有什么令人讨厌。五年的婚姻生活,安安静静,体体面面。其实秦亦男也不是没有留意到,他手机里凌晨还亮着的微信对话框,也不是没有发现他副驾驶偶尔留下的手帕纸和半杯奶茶,亦男只是单纯的希望日子就可以这样继续下去,因为大家都是这样生活的。在复制黏贴的日子里,慢慢把自己放平,没有期待,没有失望,渐渐活的有一个中年女人的样子。吊诡的是,哪怕用最平和的心态也不能单方面维系最平常的生活,前夫坚决地提出离婚,并且迫不及待的奔向了人生下一城。
亦男再一次遇上林海是个偶然的机会。他们各自所在的两家媒体联合做一档晚会,亦男是主持人,林海是执行导演。其实这些年他俩一直都有对方的消息,同在一个城市的媒体圈,也真没什么机会碰面。那天工作进行的不顺利,两个团队没有合作过,很多细节出问题,总监不停在发火。亦男明白总监这是冲着谁,她是原来频道最受欢迎的主持人,后来的高层变动打破了现在所有的竞争格局,这个女总监一直最看亦男不顺眼,开会的时候竟然公开说她年纪大了,形象也不如以前,上镜的时候显得尤其苍老,不过又忌惮着亦男手里可观的广告收入,也不能拿她如何。
亦男真的也觉得有点老了,尤其这一年,所有知道她要离婚的人,都突然把注意力放在里她的脸上,今天早上的直播脸又浮肿了,黑眼圈怎么这么大啊,是不是没睡好啊,好像她不变的憔悴一点就显不出对离婚这个事情的重视,尽管从头到尾他们几乎都没有为了这件事吵架。有的时候秦亦男会对着镜子和自己说话啊,其实就还好啊,小小的桃子脸还是紧绷的,虽然五官谈不上立体,大眼睛还是神采飞扬,法令纹确实有点重了,不过这根本是遗传的。最让秦亦男自豪的还是自己常年不会有波动的身材,仿佛有一种神秘的力量让她保持着这种平衡。
中间休息的时候,亦男这才和林海说上话,
“真没想到活动做成这样。”
“没事的,你可别想太多,这都习惯了。”
林海笑的有点尴尬,亦男看着他的脸,有点恍神,怎么还是觉得他有点好看,眼睛里那种闪烁的天真的神色一直都没变过,听说他一直没结婚,可能这种好看也和不结婚有关。想到这里,亦男就马上开口约他工作结束的以后一起去喝东西。
晚上10点半,两个人开着车穿过大半个城市。这是他们从小生活的城市,在这里秦亦男和林海其实曾经有过有很多交集,比如亦男同办公室的一个热情的大姐,在8年前就介绍过他们俩相亲,八年前他们才27岁,那时候多年轻啊,都想着自己一定还能遇见更好的,然后自然而然错过了,像很多人年轻时都会错过的很多人一样。比如余贝贝,是他们共同的同学,只是一个在初中,一个在大学,所以后来亦男问起余贝贝对林海的印象,她说,记不太清了,就记得是全班最矮的男生。
亦男带林海去了一间隐藏在居民区里小酒吧,是只接待朋友和熟客的私密场所。酒吧前厅是一个小咖啡馆,只有常去的人知道晚上十点以后,推开一扇蓝色的木门,里面藏着一间鸡尾酒吧。酒吧很私密,除去吧台的一圈椅子,就有两个小沙发,这里的老板白天是咖啡师,晚上就调酒,他知道每个人的口味,也知道很多人的秘密。
“你怎么还不结婚呢?”
“30岁的时曾经特别想结婚,等到现在,就无所谓了。”
“我离婚了。今年离的。”
“哦。”
婚姻和好伴侣,最后都沦为奢侈品,亦男想到这里竟然有点释怀了。那天晚上,老板给他们调的酒都有淡淡的苦味,搅合着一点点的甜,有一杯粉色的,亦男说这是樱桃,林海说是柚子,老板说,其实是西瓜。竟然是西瓜,最日常的水果,可能是这里的冬天太长,让大家都忘了西瓜的味道。
和汪森认识是在一次聚会上,程羽带他来的。汪森是秦亦男节目的热心观众,但他叫程羽程总。程羽是个女强人,外表冷漠内心温和,当然这种温和的可见范围非常小。微信群里,程羽说今天我会带个男孩过去。所有人都有点错愕,因为在她们的生活里已经很久没有出现男孩这个称谓了,或者说是这群人已经把“男孩”默认为下一代人。
汪森个子不高,皮肤有点黑,因为瘦瘦的就显得单薄,穿很得体的西装,就是不会过肥,也不会过瘦,连裤脚也是刚好的十分长的西装。外貌上的这种得体让人有点记不住他,行为上他的得体就很让人喜欢了。聚会没有因为汪森的到来而冷场,他很耐心的等待他能参与的话题,参与不了的时候就帮大家倒酒,加菜,然后在最适当的时候和大家一起大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确实觉得好笑,还只是听上去发自内心。余贝贝小声的跟秦亦男说,看不出程总还是蛮会调教下属的。
其实27岁的汪森只能算是老男孩了,就是那种尚未被生活压垮,却也丧失了绝大部分天真的老男孩,因为他在聚会结束时,礼貌地加了每一个姐姐的微信,自然也包括秦亦男的。
从北海道旅行回来以后,秦亦男就自己搬到了新城区的房子去住。她妈第一时间来接走了孩子,说帮你带着,你工作不忙就回来陪孩子,还有就是,谈恋爱可以,别再结婚了。别人都说女儿长大了会活成妈妈的样子,秦亦男却觉得自己和妈妈却没有一点相似,她怀疑妈妈的干练利落是遗传给了程羽,而情绪稳定为人洒脱则被余贝贝继承了。好在秦亦男的美貌,是超越了妈妈的。这种好看,让她在从小就有拥有无穷无尽的追求者;这种好看,让她一进电视台就被培养成王牌主持人;这种好看,让她稳稳占据频道广告收入之首,不争不抢的坐上频道主持人的头把交椅;可惜这种好看,却没能让她经营好自己的婚姻。
这几年城市的扩张令人炫目,崛起的新城区像被孩子盖好又忘记的积木,崭新而空旷。秦亦男经常下了节目晚上开车,会找不到家。当初因为卖广告和地产公司打交道太多,迷迷糊糊的就在这里买了套房,那个时候秦亦男才刚结婚,想着是留个有电梯的新房子给父母养老,兜兜转转却是自己住进来了,既然身边的人都觉得换个生活环境对自己好,那就这样吧。
找不到回新家的路的时候,亦男总是开进一条没有人也几乎没有什么车的大路,在路的两边,夜晚有整齐点亮的路灯,白天则是郁郁葱葱的树木,路面跟着城市的地形起起伏伏,并看不清前面有什么,有的时候往后望望发现自己停在了一个坡上,来来回回几次以后,秦亦男就有点喜欢上了在这条路上开车的感觉,又或者是喜欢上了迷路的感觉,
最近有几次,汪森会来找亦男,亦男就让他在这条路上等自己,谁给他的勇气一次次的找来,亦男心里总是琢磨,但也一次次的赴约了。见面的时候两个人其实话不多,汪森和亦男说话会紧张,经常突然卡住,眉头紧锁,话题就进行不下去。亦男也故意没有把话接下去,当了十年主持人她接了太多自己不想说的话,现在就眼看着尴尬被装进一个玻璃罐子里,不接住就摔粉碎,摔出一个比安静的尴尬更大的尴尬,这让她觉得比聊天有意思多了。
和汪森见面的次数越多,亦男就越想着林海。是贪恋点什么也说不上,可能同龄又同行能聊的就多一点,又或者就是单纯想看林海的那种好看。后来亦男就试着约林海夜跑,也是在这条路上。他俩跑步能力都一般,这路又起起伏伏的,秦亦男带的运动手表偶尔会针对她的心率报警,报警的时候手表触发微微的震动,沿着手腕蔓延全身,身体上的机械运动被突然的打断,她会看看自己身边的人,像从一个残破的梦的片段里醒过来,没有情节,只有一丝知觉还留着。
第三次他们俩跑完步,亦男就主动邀请林海去家里坐坐。林海走到门口,就有点被屋里的白炽灯光源和棕色皮沙发吓住了,秦亦男笑着说进来吧,家里就我一个人住。可能这个段落开始的就不太自然,所以在后来他们做爱的时候,亦男总是开小差,尽管她已经很久没有做爱了。两个人的靠的很近的时候,她发现林海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年轻,眼角纹路有点深,身上的肌肉也不够紧。
整个过程,两个人都带着一点掩盖不了的娴熟,表示出一些无法隐藏的习惯。结束后,秦亦男礼貌性的躺了一下,就赶紧跑去冰箱开了一罐冰啤酒,猛喝了两口。当她意识到自己失态的时候,她看见林海靠在棕色的沙发上,脸色发白,像一尊没有表情的雕像,然而此时的林海都并没有在看她。秦亦男突然陷入一种静默的空乏,她曾经以为这是只有男人在事后才有的那种感觉,而她对林海那种说不清楚的一点点贪恋,像泡进了热咖啡的棉花糖,迅速消失,还残留一点点酸。
秦亦男又想去旅行,就一个人。与此同时,她还有点想女儿了。
第二章 程羽的故事
程羽拿起手机看了看时间,10:30am,星期二。手机屏幕显示六个未接来电,三十多条未读微信,突然间酸胀感从后脑开始向下延伸,翻搅着抵达她的胃。
昨天晚上的那场“战斗”有点惨烈,六个人喝掉四支轩尼诗vsop,700ml的,这项目已经跟进半年多了,进展不顺利,合作方的总监终于肯赏光和她的团队吃个饭了,这算阶段性成就。饭桌上,大家心照不宣的回避着项目的话题,把一场实打实的应酬伪装成一次阔别多年的好友聚会。吃饭的时候程羽就没什么胃口,头也发胀,那一杯杯琥珀色的液体闪着昂贵的光,她心里总想着这个月接待费肯定又超标了,部门考核这么多的kpi,还只有这一项是超过时间进度的。
她特别喝酒这事在公司里出名的,提起他们这个团队的第一联想就是程羽的酒量,就好像很多的业务都是喝出来的,和团队的专业能力一点关系没有。程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被贴上这个标签的,刚毕业进公司的第二个礼拜,她就被带去宁波出差,第一次坐在应酬的酒桌上根本不知道自己该干嘛。百无聊赖,就一颗颗把杨梅酒里的杨梅挑出来当零食吃,吃着吃着,咚一头倒在桌子上,不省人事,至此扬了名。
大学毕业那年,秦亦男和余贝贝都根据本专业进了媒体工作。而程羽这个从大一开始就一直拿最高奖学金的姑娘,放弃了学院免试推荐研究生,跨界进了一家房地产公司,那个时候她对自己说,我必须要去挣钱。奇怪的是程羽根本也不缺钱,那年她妈再婚,嫁的是家乡那个城市一个很有头脸的官员,没有血缘关系的继父也对她很好,一毕业就帮她付了一套三居室的首付,所以程羽是她们这群人里第一个有自己房子的人。余贝贝总说,她不是缺钱,她是缺爱。被评价缺爱的程羽嫁人也是最快的,嫁的高中同学。两个人从高中开始谈恋爱,大学异地恋四年,一毕业就迅速成婚。
带来的轩尼诗喝完了,在场的人基本都喝多了,无论多贵的酒,喝多了都是一模一样的难受。程羽强忍着不适把客户一个个送上车,然后自己就抱着路边的树吐了。这呕吐带来一种窒息感,她觉得自己像一只被人捏烂的柠檬,破碎扭曲却再也挤不出一滴水。
过了一会儿,王一博来接她,这已经是惯例了。喝了酒不能开车,喝到足够多程羽就连代驾也不敢叫,怕自己路上不小心睡着了,然后就连人带车的从这个城市里永远消失掉。十月末的夜晚开始起风,“我是十二月份生的,所以就特别喜欢冬天。”程羽把头倚在靠背上,半睁着眼睛慢慢的说,王一博没有回答她,默默开车,他把车窗开了一个小小的缝隙,让凉风透一点点进到车里,也让车里的酒气微微褪去。
车窗外,这个城市正努力把自己调整到安静模式,总有些人不舍得进入新一天,他们幻化成明明暗暗的万家灯火,徒然地与时间作着斗争。车驶入停车场,王一博停好车,“你自己上楼应该没问题吧,还行么?”“嗯,可以的,没事”。王一说这话的时候并不看程羽的眼睛,他接着说“你明天多睡一会儿吧,明天早上的会我已经和财务部沟通取消了”。
“好的,谢谢你”。程羽说完了“谢谢你”三个字的时候自己却怔了好一会儿,然后看着王一博背影从车库里消失了,她觉得有些东西也在他们之间永远的消失了。
半年前的那晚,程羽和王一博带着整个团队在酒店准备第二天的招标会,那晚大家熬的非常疲惫了,为了保证明天的工作质量,他们先让其他人回房间休息,只留下了自己做最后的细节确认。她不记得那天晚上他们到底抽了多少烟,以至于房间里影影绰绰。按下邮件发送的片刻,程羽当时还是有点兴奋的,她喜欢为工作投入全部的情绪,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抵消掉她对结果的不确定感。
那个夏天的夜晚似乎总比记忆中要长,仿佛酝酿了很久,又仿佛突如其来。说不清是冲动,是寂寞,还是单纯为了庆祝一下,在王一博吻上来的那一刻程羽好像看得见自己消失了,是极速的,扭曲的,根本无从抵抗。一场顺其自然的,很酣畅的性,尽管中年人的酣畅是有限的。只是这一次,程羽才明白,这么长一段时间以来,她所以为的自己已经厌倦了男人,其实只不是是厌倦了某一个熟悉的人。在所有以爱情和婚姻为名义的亲密关系里,每一个人爱的都是自己,在彼此不够熟悉的时候,爱对方被自己想象的那部分,在熟悉了之后,爱的则是对方被自己改变的部分,所以婚姻里面有很多爱情的萌芽,也有很多爱情的尸体。
王一博从来都是看不出任何情绪的人,冷漠而松散,话也很少。他是部门的副总,程羽也是名义上的副总,他俩算是搭档,但是他习惯了让程羽做决策,甚至在工作场合所有的表达他简短克制,除了专业问题一概不延伸,他也不喜欢和同事发展工作以外的关系,连部门聚餐都基本不参加。按说一个业务部门这样的人事结构是绝对有问题的,但是公司管理层就是觉得他们这种现状满意,至少目前满意。
最近程羽的部门来了一个实习生。小姑娘名字很有意思,叫陈沫,人瘦瘦的,眉眼间透着伶俐,一头浓黑的羊毛卷,敢打扮的这么有性格的孩子,家境一般是不俗的,毕竟品味也是一种见识,程羽在心里默默给了她一个评价。陈沫社交能力惊人,一进部门就叫程羽姐,不但很快和全部门的人都混熟了,还在隔壁部门也认了几个哥哥姐姐,以程羽有限的想象力,她都隐隐的怀疑她从哪里穿越而来,大概是90年代初,总之不是现代人。不过尽管和所有人都打的火热了,只是对于王一博,她还是一直毕恭毕敬的叫着“王总”,只是后来陈语昂发现,这称呼里面,既没有恭,也没有敬。
部门的工作节奏依旧是很快的,陈沫来了之后团队里的小伙子都更有干劲了,程羽很安慰,因为她要的毕竟就只是业绩而已。而她和王一博的关系则像另一条平行线,跟着他们的工作的一起线性的向前,也像那些永远都赶不上的kpi,根本不知道终点在哪。程羽能做的,就只是和王一博一起加班,这样可以有一个名正言顺的晚餐,然后有一个晚上名正言顺的单独相处。他们一般都选星期一,因为星期一会多,会影响一些正常的工作进度,慢慢的把周一晚上加班变成一个惯例,是他们之间仅有的默契。
程羽这次是特地把出差的安排提前了一天,这样就能多出一天假期来相处。其实太多的时间两个人也并不知道怎么用,因为总是聊着聊着就自然的讨论起工作来,然后其中一个人突然咂出味道,原来彼此的吸引力都那么有限。就像很多人说的,情人久了,也会越来越像配偶,明明情还在,还是偷,可是彼此间还是有种驾轻就熟骗不了人了。王一博去洗澡了,这时候他手机上晃过一条微信提醒,程羽从来没有看别人的习惯。可这微信突然就扎进了程羽的眼睛,刺得她生疼,拔也拔不出去,“下周一的管理层例会,会讨论你和程羽的任命,我爸爸会帮忙。”发件人是陈沫。信息量突然排山倒海的加大了,尤其任命这两个字在程羽眼里甚至比人命都重,陈沫的实习简历是财务总监送来的,她曾经说过她爸爸在税务局工作,好像是目前公司最核心的清算项目所在的税务局,陈沫最近总在星期一的时候磨蹭很晚不肯下班,然后说家里没人做饭就要跟她和王一博一起去吃晚餐。想到这里,程羽就都明白了。
“陈沫,最近一段时间的实习反馈我们就做完了,还有什么问题么,下周开始你去财务部报道吧!”
“程羽姐,我在业务部门才实习了一个半月,计划是三个月的呢?!”
“开门见山吧,陈沫,在你实习的这段时间,我们团队的整体氛围受到一些影响,我觉得以你的专业背景,还是去支持部门比较合适的。”程羽尽可能的把话说的克制。
”程羽姐,说是开门见山,你还是不够诚恳的吧,不就是因为王总,不,王一博么。”
“对,这是其中一个主要原因,王总他是有家庭的,这一点我想你应该明白吧?”
“我当然明白,难道你不也是有家庭的么,咱们这算公平竞争……”
从来都没有所谓的公平竞争,这真是只有小女孩儿才能说出的话。当程羽面对陈沫这种赤诚和勇敢的时候,就想起了曾经的自己,为什么会在十几岁的年纪那么笃定的去爱一个人,要一个人。的确,王一博有家,她自己也有,在事业上他们俩势均力敌,她爱王一博么,开玩笑,爱这个字她自己念叨一次都觉得胃酸,如今却在这里和一个小丫头谈什么竞争,有什么可竞争的,她唯一想抓住的,除了职位,就只有面子而已。
后来,陈沫主动去财务部报了到,然后提前结束了她的实习计划,回美国上学了。任命的事情一直就没有结果,而程羽后来就默默的在每个星期一下午就安排客户拜访,然后在那一天早早的从公司离开。
“今天终于约到了,王总麻烦你下午让汪森帮忙准备三支vsop放在车里,哦不,四支吧,我直接去酒店和他们汇合的。”程羽把这段话反复练习了好遍,才拨通了王一博的电话。
“行好的我知道了”而王一博的语速突然快的像丢失了标点符号。然后就是一阵沉默。
“程羽,我有件事想和你说。”王一博在电话里这样叫她的名字好像还是第一次“今天上午我已经和总经理室申请,去杭州的事业部任职了。”
“去杭州?”
“对,我太太一直在杭州,我们最近刚生了宝宝。我还是想着……”
“好的,我知道了”程羽打断了王一博的话,再多的后续她也不关心了。
“我今天晚上还是会去给你开车送你回家。”
“我这边结束了会给你微信的。”
程羽突然觉得,既然命运早已经做好了安排,想得到和能得到之间,永远隔着一场徒劳。
第三章 余贝贝的故事
余贝贝比预约时间来的早了一些,护士把她安排在了儿科等候区。这儿有两个孩子,其中一个孩子小一些,抱在奶奶(也可能是姥姥)怀里哭闹,而另一个则不停的把桌子上的玩具丢在地上,两个妈妈静默的在沙发上刷着手机。
坐了一会儿,余贝贝就被吵得头疼,她想离开这个地方,越快越好。走到护士站,小王护士刚抽了血出来,热情的跟她打招呼,余贝贝想起自己第一次来这里,小王是刚从公立医院来到这间私立诊所的小护士,说话极快,没有表情,如今她已经晋升成这里的护理主管了。这是余贝贝备孕的第二十二个月了。
医生把b超的探头伸进余贝贝的身体,还不用医生讲,她自己就已经能从显示器上看懂很多了,这是左右卵巢,中间这个是子宫,内膜线居中,优势卵泡有一个,看不出多大还比较圆。医生开始吩咐护士做一些参数记录了,接着就慢慢的说,这个月情况还不错哦,余贝贝都不知道医生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和她说话。每次躺在这里,她仰望自己身体里这些不确切的暗物质区域,渐渐的就像仰望星空,即使是能辨识的星座,也遥不可及。她有的时候觉得自己的身体就像一个黑洞,吞噬一切,无比难懂。
对于35岁生孩子这件事,余贝贝是曾经计划过的。三年前,余贝贝申请内部创业,转型做新媒体。总监找她谈话的时候,她手上拿着一份诚意十足的计划书,熬了几个通宵,从可行性分析到人事安排,“最近就转过去,开始着手没什么问题吧?”总监是个五十岁的中年男人,行政出身,业务就说不上很懂。“我把手上的栏目交接一下,应该就可以了。”“你今年,33岁了?”总监这个话锋转的很急,没有什么铺垫,余贝贝只觉得对面闪出一道凌厉的光,晃的她心里一紧。
“嗯,是,其实是32周岁,我生日比较晚。”
“好,那我问你个私人问题,你也可以选择不回答,准备什么时候要孩子啊?”与其说这是个问题,不如说是个提醒,什么时候要孩子啊,已经32岁了,说实话余贝贝自己都还没想过这个问题呢。
“35岁以后再考虑这个问题吧。”余贝贝当时觉得,35岁像一个挡箭牌,虽不是遥不可及,也不见得十分急迫,这个数字得体,妥帖,有安抚情绪的功用,又不会显得没有诚意。“35岁,35岁的话,其实对于现在人来说还真的不算晚呢。”总监重复了两次35岁,像嚼着已经没有了甜味的口香糖,余贝贝在心里也跟着复述了两遍,35岁就35岁吧,就这么定了。
余贝贝28岁那年嫁给杨文君,她觉得程羽当初嫁给了习惯,秦亦男最后嫁给了年纪,而自己,差不多是嫁给了自己。杨文君,相貌不出众,学历一般般,家庭没背景,年纪还比余贝贝大四岁。就他们的组合而言,至少在婚恋市场上,余贝贝的价值确实被低估了。所以很多人会开玩笑说她这是下嫁,其实这多半是真心话。余贝贝和杨文君的恋爱故事不长,不起伏,用她自己话说,这是两个老灵魂被装进了年轻的肉体,沿着彼此的方向平静的望向远方。这种默契让他们顺理成章走进婚姻,就像两个旅人走进候车室,坐到了两个刚好的空位上。
婚礼在杨文君老家办的,那天雨下的特别大,余贝贝应婆婆的强烈要求,穿着缎面的蓬蓬的婚纱站在酒店门口迎宾,她觉得自己像一个过度装扮的俄罗斯套娃,表面上笑着和每一个不认识的人握手,而心里面那个原来的她在一点点的缩小,最后连面孔都看不清了。她其实一点都不喜欢回婆家,这里是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陌生的生活习惯,还有过多陌生的关注,有时候甚至是很没礼貌的。杨文君是厂矿子弟,一家几代人在一个工作系统里繁衍生息,所有的亲戚都是同事,所有的同事都是亲戚,或者亲戚的亲戚。第一次来婆婆家,每个人都对她很好,客气又周到,可只要大家一聊起天来,余贝贝就能深刻的领会一种孤独,这种孤独让她觉得自己是一个闯入者,甚至是杨文君不小心犯下的一个错误,为什么会有一个和我们全无交集的人坐在这里,为什么她会在这里。余贝贝枯坐在这种喧闹的孤独里的时候,就会有点想家。想爸爸妈妈,也想带她长大的爷爷奶奶,婚姻给了她一个崭新的身份,进入一种未知的生活。从小到大,做医生的父母都鼓励她自己做决定,这意味着一种有代价的自由,自己对自己负责,她一直都明白。
刚结婚的几年,他们各忙各的。后来杨文君事业开始高歌猛进,那些曾经说余贝贝下嫁的人如今都说她有眼光。可是,余贝贝的新媒体事业部还没来得及落地就遭遇了流产,根据频道发展的整体战略安排,内部创业计划无限期搁置。总监认可余贝贝的工作能力,建议她继续回到原频道做制片人,余贝贝思考再三,选择了辞职。
把日子过的糟糕,也是需要一种勇气的,而余贝贝并没有这种勇气。她一直喜欢做饭,就开始在网上写菜谱,自己录制剪辑烹饪视频。有一天余贝贝正在录视频,邻居寄养在她家的一只猫不小心入了镜,然后关注她的粉丝从800+,激增到了2万+,甚至开始有商家来寻求一些合作,卖猫砂的,卖狗咬胶的,余贝贝很生气,因为她觉得自己是个美食博主。那段时间秦亦男也在为自己节目的改版头痛,余贝贝建议她把搭档直接换成猫,她说现在的人一旦沾上猫,差不多就疯了。秦亦男觉得,余贝贝确实深谙新媒体。
也差不多是那个时候,余贝贝开始准备要孩子了,大概是33岁出头,比她自己的计划提前了将近两年。余贝贝自己是医生的孩子,对自己的身体充满信心,只可惜备孕一年未果。一年的时间对她来说已经是超出预期的长了,在这12个周期里面她无时无刻都在关注自己身体的变化,这几乎让余贝贝精疲力尽。杨文君说,不然你也去医院看看吧,原来他自己已经悄悄去做过检查,指标不太好,也并不很差,余贝贝都没有注意到,他已经悄悄吃了几个月的调理的药,她全然无知觉。
余贝贝立刻选择去医院看妇科,这个决定让她有点期待,有点忐忑,还带着一点对杨文君的愧疚。她悉心的为自己选了一位中年的女医生,宣传资料上她笑的最优雅,最从容,这种笑容给她一种安定感,好像一切很快就会好起来。整个检查做下来,抽了好多血,监测了几个周期,医生评估余贝贝的生育系统并不存在什么问题,只是年龄不小了。
在余贝贝积极备孕的过程中,秦亦男稀里糊涂地就把孩子生了。女儿平安诞生之后,她就把自己孕期的叶酸,孕前的卫生巾打了一个小包送给来余贝贝,并称之为助孕锦囊,据说接到这个锦囊的人就是接到好运(孕)。女人之间总有一些不能为男人所理解的神秘仪式,千百年来以各种形式传承下来。后来闺蜜朋友同事送的助孕锦囊快把床头柜塞满了,余贝贝一个也不敢扔,她都不是真的相信这些,只是因为期待的太久了,不能心平气和地去接受绝望。
后来,间歇性的去看那个女医生成了余贝贝在备孕期间的避难所,原来她并不知道生育可以有很多辅助手段,比如服用安全剂量的激素,比如在医生指导下同房,所有这些手段,连同医生给予的鼓励,成为了维系余贝贝痛苦等待的一种秩序。觉得很累的时候,杨文君会自言自语的说,等待其实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不知道要等待多久。每次听到类似的话,余贝贝都一个人默默的走开,她不知道该附和,该安慰,还是该道歉。
余贝贝差不多对备孕这件事绝望的时候,她发现自己怀孕了,试纸上多出现了一个条,虽然浅浅的,却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她的内心比预想的要平静,可能是因为从来没真正想过有一个孩子对自己的意义,这回她可以好好想想了。只是杨文君比她预想的还要激动,他给试纸拍照片,他抱着余贝贝在房子里转圈,他第一时间把这个好消息传递给他的父母,他甚至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地爬起来,看着熟睡的余贝贝笑出声。
这一年的夏天迟迟不来,刚一露头,就被大雨击退,连雨天让所有人都像发了霉。早上起来,余贝贝猛然被一种巨大的,不可名状的悲伤席卷,她有点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她跟杨文君说我们可能要去一趟医院了。化验结果是那天下午出具的,医生说在孕早早期,这个数值大幅度下降基本胚胎就没有留存的价值了,好在并不需要作什么处理,就当作一次迟来的生理周期。
整个下午,余贝贝都躺在沙发上,眼泪已经流的眼眶发酸了,迷迷糊糊的时候她好像睡了一觉,又好像没有睡着。她打开手机,微信里一个叫“相亲相爱一家人”的群有新消息提示,第一条是信息来自她的婆婆,信息很长,百余字,主要内容就是论述试管婴儿的好处,信息的最后婆婆提醒余贝贝这个年龄是应该去考虑这种医疗手段了,第二条是公公发的,“我同意你们妈妈的意见,你们应该尽快去做试管婴儿”,第三条是杨文君的回复,他说“好的”。
余贝贝看着手机发了一会儿呆,默默的退出了那个叫做“相亲相爱一家人”的微信群,在失去一个孩子的第一天,作为妈妈,她觉得自己可以不用对任何人抱歉。
这是秦亦男,程羽和余贝贝的35岁,生活拼命想撕碎她们,她们却努力让自己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