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望
从弥漫风沙的伊朗高原,他们就像那里的细尘,推着牛车,赶着羊群,被寒流裹挟着穿过阿勒泰的风口,河西的走廊,直到延河弥散的潮湿水气让他们落定-----题记
【一】引子
“访查近有无籍游民号蚂蚂神,驴马驮载,男妇成群,或百余人或数十人不等,借名逃难,实系懒荡游民不务正业,不备盘费。其大股人马空手食用,每至孤村独舍,穿房入室,化米借面,抽柴取草,或有妇女在家守门,伊等以相命甜言巧哄,逐蚂蚂神并禀本府设法严禁。”
蚂蚁神们
在陕北高原与鄂尔多斯高原接壤地带,黄尘满天一支队伍正走在迁徙的途中。戴着牛皮革的年轻人开路和殿后,妇儿童和老人夹在中间。马背上驮着嗷嗷待哺的儿童,大转辘车上载着老人和孕妇。一群驮牛,驮着帐篷的柳条支架,排成一行;支架从牛背的两边分开。一个为首的人,骑着马,提着刀,来来回回地督促着,他的刀的横面,有时会毫不留情地拍在某一个落伍者的脊背上。
这是一群石峁寨人闻所未闻的人。他们庞大的部落将流向何方,他们的镰将在哪一块土地上收割牧草和五谷,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甚至,今夜,他们将在哪里燃起篝火,支起帐篷,也不得而知。就这样在某一个年代里,他们神秘地从我国北方的原野上出现了。他们来自哪里,踪远如何,去问中亚细亚栗色的土地,外高加素陡峭的群山,去问黑海、里海那荒凉的碱滩和暗蓝色的波涛吧。
【二】接生婆的卷柏枝
通往山顶的那条又细又长的羊肠路,千百年来被不知多少代拦羊人的脚步干百次地踏过,被牛的蹄子驴的蹄子羊的路子千百次的踩过,小路十分光滑和坚硬,穿过马鞍一样的山脊。路旁生长着牛旁草和一从从的马莲草。小路尽头,是那棵杜梨树杜梨树已经十分古老,斑驳的树皮,粗壮的树身,伞一样的华盖。树上,有一个半大孩子,倚在靠近树梢的枝桠上.。
他看见洛河对岸的窦家崖上的那三孔烂窑里升起烟火,他心头一紧。他清楚地记得他达【爹】给他讲的鬼火子的故事,那孔窑本就是老窦家五口人住,现在还剩两口窑,塌的那口窑的土里是窦家所有男丁的命。从此只剩下窦家老太太和一个守寡的窦家小媳妇。没过两年,小的受不了丧夫的痛,人魔怔了,一个夜里钻进火炕堆里拉也拉不出来。老的没人供养上靖城子边去化缘讨饭,再没见过回来。
想到这他突然跳下树,抖落得几个风霜后赭红色的杜梨掉落下来,掉在落叶堆里,悄无声息.他一轱辘下了山,赤脚踏过在初秋已被冻实的北洛河,冰还是那样,依稀能看见封冻前裹挟的想挣扎的气泡,被长着茧脚掌磨得锃响。
他忽然停下,因为半塌的土围子传来一阵奇异的音乐声。这种奇异的声音由一种据说是麒麟角制成的乐器吹出,拥有这种乐器的往往是巫,这种乐器据信现在已经失传,即使没有失传,也已经由于原材料无从寻找,从而转化为羊角、牛角之类的赝品了。
他肯定听过这种音乐,他肯定。 那是接生婆的祈祷,也曾在他落地的那个刻响起。
“唔噜噜…”
在这荒凉的难以生存的地方,生殖崇拜高于一切,人种灭绝,香火不续被看做是大逆不道的事情。
这一带的接生婆都是白狄人的后代,这些女人生来就被注定要为其他种族延续香火,白狄人把阴历八到十月月圆夜生的女娃,视为狼女种,因为这是生长在这一带郊狼的产子时节, 每当日落,山谷里充斥着狼的哀嚎。 他们会把这时出生还在襁褓中的女孩放在雪地里,一个时辰后若没有狼子叼走,便将孩子送接生婆抚养,也便成为她的继承人.
她们总是彻夜彻夜的流荡在黄土形成的沟壑中,把睡眠放在白天,除非有新的孽种被罚落在这片生来充满苦难土地上。
奇妙的音乐弥漫在空中,拦羊娃扒住碎土的泥墙,悄悄探头.
篝火,人群,袒胸露乳,牛车以及片片堆磊在墙角的碎瓦.
接生婆向篝火中添了一些柏树枝,于是有一种浓郁的香味弥漫开来,与音乐掺和在一起。雾气渐渐升腾,空气潮湿得仿佛要滴血。在奇妙的音乐和奇异的柏香中,人群渐渐地跪了下来,带头的是长面大髯的老者。
在一群凝固了的人群中,接生婆开始扭动肢体,麒麟角已经从嘴边卸了下来,作为装饰品插进脑后的发髻里,扭动中着她脖颈后面血滴状的纹身,在忽明忽暗的篝火中时隐时现。
她现在是用嘴说着谁也不懂的话,做着人人都明白其内涵的动作。
接生巫
在这魂灵附体般的扭动中,她还顺便到一对坐在篝火旁的青年男女跟前,拍打他们的腮帮,掰开他们的牙齿,并且毫无顾忌地揭开他们的衣服,看了看身体中的隐秘部分。
最后,她在一堆最旺的火堆旁停了下来,解开她黑色大襟上衣,衣襟霍地亮开,于是,人们看见,在她松弛的肚皮上边,罩着一件红肚巾。
红裹肚的正中有一个口袋。她先从口袋里摸出一只羊骨,握在左手,又摸出一柄铜刀,握在右手,于是,随着刀子刮落羊骨,粉末纷纷扬扬地向人群中撒来。粉末迷住那对男女的眼睛,有一些粉末被风吹在了火堆里,于是空气中有一种焦糊的腥味。
铜刀和羊骨,都是接生婆常备的工具,据说是一种催奶的良药。初生的孕妇,喝几碗用羊骨粉末冲下的热汤,奶水就会像泉水一样涌流。
羊骨催奶
她停止了她的耕云播雨。她停顿了一下,将铜刀和羊骨装进了裹肚,然后就势用手拽了拽裹肚的边儿,使之平整。
就在她念念有词的当儿,就在火光熊熊的照耀下,裹肚开始显示出一些模糊的影子。慢慢地,可以看出来了,这是一幅绣锦,上边有山有水,有人有树。熟悉的人们知道,接生婆又要开始她梦呓般的谈话了。
那是一个故事,一个地老天荒的故事--
《伏羲女娲交媾图》
接生婆的裹肚上,那一对男女的身子快乐地扭在一起。他们的上半身是人面人身,下半身则是蛇尾。人身面对面,蛇尾则交缠在一起。
果然,接生婆又不厌其烦地讲述了上边那个故事。在讲故事的途中,她的那只鹰隼般的独眼闪闪发光,她手边搓的生光的铜铃熠熠生辉。
正当他趴在墙角看得起兴,突然身后一只手揪住他,把他死死地拖在地上.
【三】硷畔上枣树河湾的柳
他被狠狠的摔在院子中间,他怕了。
这种场面本不能出现外人。他抬头看看围着一圈的凶狠目光。
“赤须碧眼,状如猕猴。”
拦羊娃突然想起爹带自己去的肤施城的庙会,当“罗刹鬼”这几个字浮现在他的脑海时。
他被这群“罗刹鬼”绑在院子里在枣树上,枣树的刺硌得他有些发慌,无意识地不断要自己的下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