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殊的学生

时隔几年,我依然记得我当老师后教的第一个学生。我把他归于“特殊”学生一类,仅仅是缘于他的年龄。他找到我,要学英语的时候,已是花甲之年。


想学英语的人很多,从牙牙学语的孩提到已经成家立业的青年,我都曾见过或者听别的老师讲起过。可花甲之年还愿意来学英语的人,那时是和国宝一样稀奇的存在。

那年我刚毕业,教教语法应试还算在行。面对这样一位学生的时候,在没有教“老人”的经验,也没有教口语的经历,更没有在教育行业有过什么锻炼的情况下,我只想到了一个词,就是拒绝。我把顾虑和想法与主管交流以后,却并没有得逞。只好硬着头皮接手了这位“特殊”的学生。


当我到教室的时候,他已坐在教室里。想起他的年龄,他见过的世面肯定不少,忍住内心的忐忑,我强装老练:“您好!我是您的英语老师,今后我们将一起度过一段学习的旅程。可以麻烦您先做个自我介绍吗?我们互相熟悉一下。”客套的开场白过后,我不再紧张。

过了几秒钟,他清了清嗓子,回答了我的问题:“你好老师,我姓王,你叫我老王就行。我今年已经60多了,你别嫌弃我岁数大,我肯定会努力学英语的。”听罢,我内心的猜测算是被认定:他之前可能被很多机构拒绝过。那时,我入行不久,但是培训机构喜欢什么样的学生,我还是略知一二。我展示了一下职业假笑:“不会,在课堂上,不论年龄大小,我都不会嫌弃,这一点请您放心。”本来还想说,这是做老师的本分,但是想了想,还是没有说出口。

接着,我又抛出第二个问题:“请问您为什么要学习英语呢?有什么样的想法和要求呢?”一门语言,牵涉的方面众多,搞清楚学生的需要,是做培训机构老师上岗第一天就要记住的事。老王几乎没有任何思考,在我的话音刚落后,便滔滔不绝起来:“老师,我学英语大有用处,我女儿在澳洲念书,今年就要毕业了。毕业后,她想留在澳洲,所以我想趁这一年,好好学学日常那些英语,以后过去了我也能一个人出门,不用靠我女儿。”

他的回答中,充满了急切和自豪。我听着,却开始发愁起来。根据前台的资料,老王的英语基础是只认识ABCD,而他又急切的想着一年以后到澳洲可以应付日常的交流,这真的可能吗?但老师总不能在课堂上说我不行。硬着头皮给他讲了讲,学英语也并不容易,要反复的记忆和练习,而且到了澳洲以后,我们所学的英语,和当地的澳洲英语还有一些差异。老王并不在乎,反而笑呵呵地说,只要我不拒绝他,让他学,他就很开心了,至于效果和时间,走一步看一步吧。

真是一个让人羡慕的乐观主义者!


第二天上午十点,第一节课准时开始。教老王会的前四个字母ABCD,还算轻松,从F往后,老王的学习变得困难起来。本以为两个小时的课,可以教完所有字母,结果是课程结束,字母只学完一半。看着老王颇有一些沮丧的神情,我只好安慰他,万事开头难,多练多读就会好的。

26个字母学完,老王都记会,用了三节课的时间。第四次课开始学习一些日常交流的单词、短句以后,老王的学习进度进一步变慢。一个单词,我教十遍,老王大概能记住,可没几分钟以后,他便又忘了。于是一节课,变成了复读机,我读,老王读;我纠正,老王再读。课时过半,老王已经满头大汗。我问他,要不要课堂休息一会儿,老王很小声地说了一句yes。这让我非常欣喜,学语言就需要学了会用,才是学以致用,否则就没太大意义。“老王,你很棒,Excellent!刚才的Yes说的很好。”老王不好意思起来:“老师,你就不用鼓励我了,yes这个词,三岁小孩都会说呢。唉,老了就是不行了,学点东西像蜗牛一样,老师,你别生气啊。”我突然觉得很好笑,又有一些心酸。


后来几节课的课堂休息时间,老王断断续续说起了自己的经历。没上过大学的老王,按父亲的意愿,接了厂里的工作。90年代后,老王和几个朋友一起倒腾买卖,发家致富,结婚生子。退休前夕,把成绩优异的女儿送到澳洲读书。从澳洲回来后的老王,在认识人面前,分外得意。

在把女儿送去澳洲的第三年,老王的女儿和父亲说起了未来的打算,她找了一个男朋友,他们未来打算继续在澳洲读研,然后争取留在澳洲。老王听着连连说好。老王说,当时,他总觉得女儿是在描绘一个遥远的梦境而已。直到去年,女儿研究生毕业,真的没有回国发展的打算的时候,老王有些焦虑。老王的妻子每次都是笑着和女儿通话,挂了视频电话以后又唉声叹气。

于是乎,并没有和女儿沟通过的老王,有了一个学习英语和女儿在澳洲团聚的决定。老王的妻子听后连连指责老王幼稚,先是英语并不好学,再就是在国内生活了几十年的两个人,到了那边能适应吗?女儿和未来的女婿会欢迎吗?老王不以为然,告诉妻子,人挪活树挪死,到了那边时间长了自然就适应了。女儿女婿不欢迎,咱就在澳洲租个房子生活呗,有个啥事也好照应一下。老王的妻子非常无语,拗不过他,只能由他去。


老王便开始学习英语。在我所在的三线小城里,跑了好多家机构,要么机构不想收他,要么他对老师不满意。折腾了很久,最后实在是折腾不动了,想着最后试一下,才找到了我这里。说到这里,他一直言说着对我的感谢。我分外惭愧。我哪儿有那么好?不过是被迫被赶上架子,我所在的机构,之所以收下他,也不过是看准了他的钱袋子。

虽然老王是我教过的学生中,年龄最大的,但却也是最刻苦的。我所留的任务,他每次都要超额完成。一个单词哪怕读一万遍老王都不抱怨,只要能记住。他经常在微信里问我关于英语的问题。就这样磕磕绊绊,过了春天又过了夏天,老王总算是学会了一些基本的日常用语。

一天课后,老王兴奋地告诉我,他下节课不过来了。他要去澳洲看女儿。老王的兴奋溢于言表。他不仅可以看到日思夜想的闺女,还能试试他这几个月的学习成果,我为他开心。在祝福他旅途愉快和嘱咐他一些用的上的口语用语以后,我和老王的课程,正式结束。

老王不来了,我也陆续带了好几个新学生。渐渐地,我把老王淡忘了。当初还想着微信上问问他,在澳洲感觉怎么样?我教的知识是否用上了?也好试探一下我的教学成果。但后来,每天瞎忙活,最终也没问。至于老王后来英语学的怎么样,我也不得而知。

只是希望,澳洲那边的日子,如他所愿。


又是一年冬天。

春节刚过的日子总是轻松的。学生都享受春节去了,也没什么人前来咨询。这时候,一阵敲门声响起。我心想着,是谁来咨询课程的时候,老王的身影出现在接待室:“老师,你还记得我吗?”

“你是老王,我有印象。好久不见,在澳洲过得怎么样?”我想当然的寒暄着。然而话一说出口,我就后悔的想抽自己。眼看着老王听到我的问题后,脸色黯淡了几分。让学员不开心,是培训机构的大忌。

我还没想好怎么补救,老王开口了:“在澳洲挺好的,我女儿挺有本事的,都挺好。”老王嘴里说着好,却没有了昔日他和我上课时的兴奋和傲气。“那就好。这次来咨询,您有什么需求呢?”察觉到一丝尴尬,我赶快转移话题,回到本职工作上来。

老王沉默了好一会儿,很不好意思地回复我:“老师,我想咨询一下移民的事情。”我有些惊诧。老王咨询的事情,已经超出了我和我所在机构的能力范围。我只好如实相告,让他去咨询专业人士。老王听完,又沉默了一阵子。在气氛冷到冰点的时候,老王突然问我:“老师,你说我女儿是怎么想的呢?她怎么就不愿意回国呢?”

老王的问题,彻底封住了我的喉咙。我不是她的女儿,我也没有任何国外的经历,我并不知道她怎么想的。而且我一直都认为,每个人想法各有不同,各有考虑,不应被他人猜测和臆断。完全不知道怎样得体回应他的我,只说出三个字:“不知道。”便只剩苦笑。本以为老王会生气,并投诉我,但没有。老王依旧是表示了对我的感谢以后,匆匆离开。


至此以后,我再也没见过老王。

一天,在微信群里闲聊时,一个朋友分享了一篇文章《出国走上了不归路,天津七旬教师在美国怒杀儿媳》。本以为只是标题党的恶搞,打开一读,竟然是真人真事。扼腕叹息之余,看着大家热烈讨论。我突然想起了老王。想到我身边那些孩子在国外的叔叔阿姨,学生家长们。

每次见到一些为了出国留学来学习英语的学生,我是羡慕的。虽说现在把孩子送出国,已经不是什么稀罕事,但能拥有这样经济实力的父母,还是少数。我也很想出去读读书,见见世面。可钱包并不做主。

后来,工作中接触到一些留学机构,我发现,出国留学这件事,成为了孩子一个人的舞台。机构关心这一单能否成功,家长关心能否把孩子顺利送出去。至于出国,是不是适合所有要出去的学子,学生出去后能不能适应,家长能不能适应未来的诸多变化,似乎从没有人关心过。

忽然觉得有些残忍。父母与子女的缘分总是带着不同程度的相悖。

作为子女,我想我们总是渴望远行与独立,渴望奋斗与自由的。而背后的父母,即希望我们优秀而快乐,又希望我们不要离他们太远,毁掉大部分做父母者对于孩子的本能期待:陪伴。

随着年龄的增加,好友做了父母的人越来越多。我不止一次听到,她们幸福的呢喃着:“只要孩子健康快乐就行,我不要求别的。”可我却想,真的如此吗?假如有一天,当孩子真的远走高飞,享受自己的健康快乐生活,却因故一年甚至几年也不能回家一次的时候,作为父母真的会开心吗?我不敢想太多,因为这个问题,我也没有答案。

每次见到女儿在加拿大定居的邻居奶奶,我都想问她那个问题的答案是什么。可我又深知,我不能这么做。因为,太过残忍。

唯愿,我们与父母,都能各守一半自己想要的那片天空。当星光闪烁起来的时候,月明风清,我们笑着,父母乐着。尽管我们相互独立,却又是紧密相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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