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第21届上海国际电影节,展映电影达500部左右,却依然不能满足影迷的需求。6月9日上午8点,电影节开始在网上预售电影票,只几秒钟,刚刚获得戛纳大奖的日本电影《小偷家族》的票子,就被一抢而空。
不要说《小偷家族》了,我自忖,像《碟中谍》这样的热门展映片,也抢不到,所以,就去关注那些从片名到创作者在此地都不那么耳熟能详的电影,比如,英国、西班牙、德国合作拍摄的电影《书店》。
故事发生在1959年的英国小镇哈堡。
一见钟情的丈夫在二战中离开了她,弗萝伦丝孤独地生活在小镇上。寂寞难耐时,她就捧一本书坐到海边,直到夕阳西下。
对婚姻一往情深的布朗迪希先生,失婚以后一个人躲在小镇上自己的庄园霍尔特屋里,听凭小镇居民编排他妻子的去向,一味地沉浸在阅读中。
很多人会觉得,《书店》的故事走向是这样的:坐在海边读着一本本有意思又有意义的书籍,开一家书店的念头在弗萝伦丝的脑子里油然而生。书店开张以后,弗萝伦丝与婚姻失败而幽闭自己的布朗迪希先生之间有了联系,以书为媒,孤男寡女的心中重燃爱情之火,两个幸福的人儿白天共同经营小镇上多少年来唯一的一家书店,晚上则一起回到霍尔特屋,死寂了很长时间的霍尔特屋,从此充满欢声笑语。
电影里,等到弗萝伦丝将镇上的老屋变成一家书店后,的确以书为媒搭讪上了从不与小镇居民搭话的布朗迪希先生。以为布朗迪希先生早已读过勃朗特三姐妹的小说,弗萝伦丝才推荐了雷·布拉德伯里的《华氏451度》,但这不妨碍极不喜欢勃朗特三姐妹作品的布朗迪希先生认定,弗萝伦丝是个有着不寻常文学品位的书店经营者。
雷·布拉德伯里是一位什么样的作家,能一本书就赢得几乎读遍英国文学作品的布朗迪希先生,顺便也加重了弗萝伦丝在布朗迪希先生心中的分量?雷·布拉德伯里是当代科幻小说大师,1953年出版的小说《华氏451度》是他的代表作。在这本被文学界评论为反乌托邦的小说里,雷·布拉德伯里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盖伊·蒙泰戈是一名消防队员,负责焚烧违禁书籍。在从事这项工作的10多年里,看着书一页一页地烧成灰烬,盖伊·蒙泰戈从中得到了乐趣。有一天,盖伊·蒙泰戈遇到了一个17岁的女孩,通过女孩他又认识了这样一群人,他们都有惊人的记忆力,能把读完就烧掉的书深深地记在心里。与这群特别的人相处久了,盖伊·蒙泰戈感悟道,他们“跟普通人没什么两样,像是跑完了一段长路,经过漫长的寻觅,见过美好的事物被焚毁,如今已垂垂老矣,聚在一起等待曲终人散,灯枯油尽。他们并不肯定自己脑中所记载的一切,能使未来每一个日出发出更纯净的光辉,他们对此并无把握。但他们确知,那些书储存在他们平静的眼眸之后,完好无缺地等待着将来某一天,那些手指干净或肮脏的读者再来翻动”。雷·布拉德伯里通过《华氏451度》的主角盖伊·蒙泰戈说出的这一段话,犹如微暗之火,在1959年由弗萝伦丝传递给了嗜书如命的布朗迪希先生,又在半个多世纪以后,通过一部电影《书店》传递给了我们,尤其发人深省。
我们所处的,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代?是一个不再有盖伊·蒙泰戈这样的消防队员、出版物铺天盖地的时代,也是缺乏17岁小女孩与她的同道者的年代。电影《书店》是根据英国当代女作家佩内洛普·菲茨杰拉德发表于1974年的同名小说改编的,作家虚构的英国小镇哈堡以及小镇上居民对书籍的态度,灵感会不会源自她的感慨?1970年代的英国人远不如他们的祖辈对书籍那么痴迷了!如是,假如佩内洛普·菲茨杰拉德还活着,会更加失望,电影上映的2017年,人们与阅读的关系,渐行渐远。
是为了与弗萝伦丝的老屋书店相互辉映吗?就电影的表现手法而言,《书店》显得有些陈旧,就这么平铺直叙地讲了一个书店从开张到被小镇的乌合之众毁弃的故事,就连那个可能让观众怦然心动的爱情桥段,也只肯让其露出端倪就胎死腹中。这部冠之以“书店”的电影,究竟想让观众看到什么?
它想让观众看到书籍——也许,说文学更加恰切——能给予一个人的精神力量。只是,这部丝毫不在意会曲高和寡的电影,会如此忠实地跟着原著亦步亦趋,在不那么通俗、流行的《华氏451度》以后,又选择了更为高级的纳博科夫的《洛丽塔》来主张文学的价值。
因为《华氏451度》被布朗迪希先生赏识从而得以荣幸地走进霍尔特屋的弗萝伦丝,邀请布朗迪希先生帮助她判断能否在她的小书店里摆上250本《洛丽塔》,电影看到此处,我的心替弗萝伦丝提到了嗓子眼。
俄裔美国作家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的长篇小说《洛丽塔》,首版于1955年,甫一出版就因其内容的惊世骇俗而成为文学界的热门话题。半个多世纪以后,尤其通过一部中文译名为《一树梨花压海棠》的电影,更多中文读者知道世界文学史上有着这样一部杰出的重要的小说后,我们说到《洛丽塔》,就像小说那著名的第一句话“洛-丽-塔;舌尖得由上腭向下移动三次,到第三次再轻轻贴在牙齿上:洛-丽-塔”,总叫人欲言又止。1959年,弗萝伦丝要将在美国刚刚解禁的小说推广到闭塞的、势利的小镇,就算有阅读达人布朗迪希先生的强烈推荐又如何?照样没有等到手指干净或肮脏的读者来翻阅。
一本本码放在老屋书店橱窗里和书架上的《洛丽塔》,没有等到小镇上的人来翻阅。书店,也在贵妇加玛特太太的权力运作下,不得不关张。小说也好,电影也好,《书店》的结尾非常悲戚:孤身一人的弗萝伦丝克服重重障碍开出来的小书店,没有了;与布朗迪希先生互生的好感刚刚开始有了爱情的苗头就因为布朗迪希先生的意外死亡而终止了。
英国、西班牙和德国的电影人选择2017年拍摄一个写于1974年、反映1959年英国小镇书店的故事,是不是在哀叹,一个等不到手指干净或者肮脏的读者来翻阅《洛丽塔》的时代,来临了?并非杞人忧天,不过,这世界从来没有丢失过暖意。瞧,那个叫克里斯汀·吉平的小姑娘!就因为做了数月弗萝伦丝的助手,这个声称不会喜欢书籍的女孩,在弗萝伦丝不得不舍弃书店离小镇而去时,依照从书本里学到的正义感用那只取暖炉引火将已归属加玛特太太的书店烧毁。至于让长大成人的克里斯汀成为一家书店的主人,是佩内洛普·菲茨杰拉德和电影《书店》的创作人员相信,像《华氏451度》和《洛丽塔》这样的经典,终有一天能等来手指干净或者肮脏的读者,你看,不喜欢书籍的克里斯汀,不也与书籍为伍了吗?
假如没有跟随电影看过一遍弗萝伦丝为书店做过的努力,恐怕很少有人会相信,《华氏451度》和《洛丽塔》这样有些艰涩的经典,还能等来习惯划屏速读的新读者。可是,几乎满座的电影放映厅里,没有人在银幕上缓缓升起创作人员字幕时抽身而去,而在灯光亮起的刹那,如海浪般响起的掌声,让我们相信,文学永在——一年又一年,我们在上海国际电影节看到了什么?看到了《书店》这样的电影以及感受到了被《书店》这样的电影催醒的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