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豫东平原阴沉沉的,远远望过去,它在黯淡的光里若一片巨大的败絮,即让人向往着什么,又令人忧郁。
我随便拣一条路走着,穿过街楼牌坊、人群和树木就看见了它:一座长着青苔,苍老而又年轻的石桥。
几年前的瓠城(今人大多叫它汝南),我们站在被光阴和岁月剥蚀的青石桥板上,一边感叹车辆经年积月在桥上留下的深深车辙印痕,一边怅惘当年苏轼老先生贬谪海南,经此桥过蔡州的情景;那时斜阳照水,百鸟飞尽,风在远处的树梢上奔跑,桥下温婉的流水却也在我们胸中澎湃着“大江东去”的豪迈。
许是被回忆涂抹了一层寂静,斯人斯景,如今想来却有绝世独立安之若素的风骨。
“白发萧萧满霜风,小阁藤床寄病容”苏轼老先生继续南往,遇见他人生里一段悲怆的光景。我们留下来,看天空行云,四季更迭。看鸿雁北归,落花流水。
看那流水上的石桥。
每年总有借口去瓠城几次。每次看见那桥,内心总会悄然升起一种别样的情愫;它弥散着远方和诗,吸引你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去丈量。仿佛自然的事,却在方寸之间触碰着生命的鸿沟。
桥之于人总有点绝望中闪现希冀的意味。你走过来,她行过去,如两条射线,明明没有在一起的可能,却因为桥,有了插肩而过的可能。
我年轻的时候,曾惊恐于悬而未决的命运,于是我选择走更多的路。
那时的我有满脑子的想法和使不完的力气,像所有不安分的人们一样,渴望去历经什么,渴望把世上的路都走一遭。
我记不清自己曾走过多少条路,但却发现每一条路走到一定的行程时必会出现一座桥;踏实、笃定、静默地蹲在江河沟渠上,把本来的断路连接起来。
那些由砖石、木头、钢筋水泥堆砌成的形形色色的桥,在多少年之后大多不会出现在我旖旎氤氲的回忆里,它们就像生命中的诸多过客,匆忙间的一瞥并不足以在心魂深处打上烙印。
桥之于我最初的形象并非是横跨在山涧深流,像我们脑海里那些凭空出现荒诞不经的事物,有一天它就那样悄然地、突兀地从脑海深处伸向脑海更深处;它宽阔、坚厚、高耸入云霄,浑浑莽莽指向不可窥知的天宇,犹如命运不能抵达的彼岸,那桥便成了无望中一丝弱小的希冀。少年的渴望犹如春天的飞絮,纯美易逝,那生命里桥的最初印记终于被这样那样的事物占据,我们忙碌着,即使穿桥而过也不会低下头去看一眼。
那些年月,南来北往,穿过无数的桥;有钢铁的,水泥的,砖石的,木块的,林林总总,名目繁多。如今都只能记个个大概,我是以为这些桥与我的生命并不契合,就像人海之中为什么单单相识了那一个,饱受精神的折磨,相思的苦却终是不能忘记。我想人和桥也是有这样的缘分的。
有一年去瓠城看朋友,吃过三杯酒,五味菜,见时日尚早,便在古城漫无目的的走着。间或谈些民生俗世以及我们那个小圈子里某人写出了好文章,某人获了奖。我们点燃了烟卷,鬼使神差的就走到了河边,时值仲春“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白居易仿佛是在描写我们的周遭。春光充满了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
桥就在那时出现。升腾的潮汽犹如一层若有若无的薄雾,桥下一弯逝水。两岸的树木都抽出新绿的嫩叶,树下人工种植的鲜花借风之手送来阵阵微香。
朋友介绍说是宏济桥,当地人又称北关大桥,原为木桥,明宏治十八年(公元 1505 年),由当地乡绅大户筹资改建为石桥。桥为五孔联拱式,南北长 55 米,东西宽 8 米,结构精巧,雕琢古朴。桥面由青石砌就,两侧有青石栏板,上刻云水纹图形,每侧又有青石望柱 25 根,柱高 1.2 米,断横面为正方形,柱顶雕有石狮兽头,形神具备,注视路人。
苍然古意,沿着青石桥面慢随我们的脚步前往。我们心里仿佛有一种默契,人生噪杂,无根无定,我们想要寻找一种原本,一种无远弗届的落定。
流水潺潺,流水叮咚,有风过耳。桥在讲诉着什么,我们始终听不清。当年大唐将领李符直雪夜经此桥杀入城时,迸溅的血液是否落在此桥上?低头逐个看去,却见一块石板上赫然刻着“巡缉赵大人军政之碑”。刻字用隶体,遒劲古朴,疏朗俊雅,字侧有数行行楷小子,细看尚有可辨,但大多已漫灭不清。通碑花纹清晰,雕饰精美,制碑之人的诠释财力由此可窥一斑而知全貌。我们不知这功绩碑如何沦为铺桥石,碑早已段裂,那巨大的裂缝似又在诉说的人世的无奈。
经桥而过,已是阶庭柳花,苔痕青绿。关于这古桥的故事朋友漫不经心的和我说着。无意间一瞥,我愣住了,总觉得那桥和我有说不清的关系,理不清的恩怨。我在心里发问,依稀有声音从桥上穿出来,回答着我。是的,无论自然世界还是精神世界,并非如我们想象的单一构图而存在,而区分,而发生。参差多态才是世界的本质。
离开了朋友,转身为生存而奔波。有时想起那桥,那一方宁静,不觉心驰神往。感慨的多了就想着写点什么,精神随便延伸一下,风花雪月虽落俗套,却不免从笔尖涌现。做文章的人清高,也寂寞。作为孤女的伊和作为寡男的我在网上先是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由天南海北而柏拉图由柏拉图而现实,好在我们离的不远不用千里奔赴。我在瓠城东的一个小城,伊则在瓠城西的一个小城。说到相见我就想到了瓠城,我从东向西,伊从西往东,想来端是别有一番滋味。
我们约好在桥上相见。我靠在桥头一棵合欢下捧着一本书,心思却在别的地方。合欢沐浴在阳光下,连一片叶子也不动。远处的天空像一块蓝玻璃,架在云上保持着微妙的平衡。等了 许久不见伊人,身上一阵骚动,掏出来却是伊人来电。
“你在哪儿啊?”些许焦急,些许怒嗔。
我一边说电话,一边举起手来摇晃着。
伊从那边跑过来,高挑,靓丽和我想象中的护士一个样。
伊蹙眉晃着拳头。还以为你放我鸽子,要是真的就揍你一顿。
我们并排走在桥上,向着伊来的方向。伊走在内侧,青葱的手指像流苏一样划过石栏,划过狮子兽头,划过那座桥。我们像一对老朋友一样说话,风轻云淡,却又无关风月。我们在桥的中间停下来,凭栏相望。我俯下身子捡一颗小石子投入桥下的流水中,伊跑到桥中央,也俯下身子,用手去掌桥面的车辙印痕。这得过多少辆车,得过多少年才能压出这么深的痕迹。伊感到惊讶。我笑说,你过来看,这桥上历朝历代贩夫走卒,现在也正走着俩。是呀,我们也踩着它,但我们不是贩夫走卒,伊辩解。
桥上仍旧川流不息,我们却各自散去。我们没有发出“人生若是如初见”那样的愤懑,也没有“金风玉露一相逢”那样的苟且。无关风月,无关风月……
春去秋未来,酷暑里与几个文朋酒友呼呼啦啦凑了一大桌,在瓠城拉开架势就喝上了。酒到微醺便有人提议去河边纳凉解酒。在一条碎石小路上,我们步履蹒跚的走着,竟也走到桥边,桥边的草地上我们横七竖八的躺了一片。有人喊着“天子呼啦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有人说“将进酒,杯莫停……呼儿将出换美酒……”有人说咱们这帮好酒的文人都仰慕李白,我们不约而同的的想到李白仰慕阮籍,于是就有人做青白眼状。
小风从桥孔吹来,撩动我们的衣衫,风里有清凉的水汽,我们围困着自己,以为此刻不需要苏醒。从来没有本就应该拥有的真实。在苏醒的另一端,什么一度损伤着我们的感知。
我躺在那儿,感觉什么在盯着我看。打了个激灵抬头去看——桥蹲在河上,木讷、老实、呆板。春华秋实,物是人非,它不悲不喜,宠辱不惊。
这样的景象桥似乎有血有肉,有温度有呼吸了。
《庄子》说,齐是非、齐彼此、齐物我、齐寿夭。刹那天地发生了变化,混合无间,随同桥我。但这里没有释然,没有大道,我们只是浑噩地从青萍之末相扶而起,使劲摇晃着脑袋,一起穿桥而过,然后各自散去。
桥目送我们,周身弥漫着清凉而温暖的光芒。
我总觉得那桥几百几千年前就在那儿等着我。
在某一年某一个特定的时间让我路过它,在彼此的生命里结下不解之缘。
一个背影,一串歌声,一座桥,镶嵌在深邃的天空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