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缪晓俊
01
鹿宁把车停进地下车库,调低座位,闭着眼睛斜躺着。已经是午夜了,可是她却一点也不想回家。她随手打开车上的广播,交通台的夜话节目在放一首英文歌,鹿宁英文很差,听不太懂,但是旋律很哀伤,这让她的心情更加低落。
她拿起手机按着热线拨过去,很快就通了,导播让她稍候。那首哀伤的歌没完没了,鹿宁好几次犹豫要不要挂断电话。主持人的声音终于响起了,很温柔。
她说:“这位听众朋友,您好,不知道您有着怎样的心情想要与我们分享?”
鹿宁感觉自己的手好象在颤抖,她坐起来,调整了一下呼吸,然后开始讲她和沈星文之间的事:“那天我因为会议取消,提前回家,打开门,发现衣帽间的门虚掩着,我便朝里面看了一眼,我看见他,也就是我的男朋友,他穿着一件女式的白衬衫,还有短裙子,对着镜子来回地走,我当时吓到了,我没有惊动他,怕他尴尬。”
“后来呢?”那个主持人问。鹿宁听出来,她也很好奇。
“后来我在客厅里弄出很大的声音,让他知道我回来了,他过了一会儿才出来,表情很平静,像是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主持人支吾着不知道说什么,于是她又把音乐推上去,还是刚刚那首英文歌。鹿宁挂断电话,其实她本来就没有希望别人会告诉她怎么办,她只是想说出来。这些天,她的心里感觉堵得慌,又感觉空落落的。
广播里,主持人还在说:“在我们生活里会有许多同性之间的爱,也许我们无法接受,但那却是真实存在的,所以我们应该给予他们更多的宽容和理解。”这些话被主持人说起来,散在空气里,云淡风清,可是鹿宁听着却是胆战心惊。关掉广播,把脸埋进掌心里,她很难过,她不知道该如何去宽容和理解沈星文。
02
鹿宁回家的时候,沈星文还没有睡,斜躺在沙发上看一本薄薄的小说。鹿宁踢掉高跟鞋,坐在他的旁边看电视。沈星文看得很投入,每隔一会儿便会停下来,把书覆在脸上,鹿宁听到他在轻轻地啜泣,那个书的封面上便是一个以书掩面哭泣的女孩子。鹿宁奇怪死了,等沈星文去房间睡觉的时候,她偷偷翻开那本书,《青春的伤口》,很直白的书名,鹿宁读了一段便读不下去了,出场的人物太多,像是电话簿。
鹿宁换了睡袍在沈星文旁边躺下来,她故意把大腿搁在他的肚子上,他的肚子是温热的,他猜沈星文一定还没有睡着。沈星文装做很臃懒地翻了一下身,背对着鹿宁。鹿宁也翻过身,背对着沈星文,她看着外面清冷的月光,心里乱得很,她不知道该怎么与他沟通。
深秋的天气,两个人背对背,之间隔着空空的距离,让人觉得无比的冷。鹿宁问:“沈星文,你睡了吗?”沈星文不说话。鹿宁又说:“我知道你还没有睡,我们说说话吧?”
“说什么呢?”沈星文终于开口了。
鹿宁说:“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怎么会?”沈星文否认。
“我觉得你现在对我很冷淡,睡觉的时候也不会从背后抱着我了。还记得那年我们去西藏旅行吗,路上遇见雪崩,我们被困在冰天雪地里,你使劲地抱着我,把我裹在你的外套里,一直到搜救队找到我们。”借着月光,鹿宁看见床头的书架上她和沈星文在西藏拍的照片,他从背后环着她的腰,很亲昵。
“我们现在是在生活,而不是在旅行。”沈星文的声音还是没有温度。
“可是我现在还是很冷啊,比困在冰天雪地里还要冷。”鹿宁拽紧被角,她是真的觉得冷了,从指尖一直到心头。
沈星文不说话了,翻一个身,转过来抱着鹿宁,鹿宁努力地把自己的身体绻成一小团,想要缩进他的怀抱,像是一只受惊吓的猫。
03
鹿宁把车开进小区的时候,看见自己家的衣帽间亮着灯,她把车开到停车场,犹豫着要不要上去。广播里又在播那个夜话节目,主持人换了新的歌,是周杰伦的《候鸟》。鹿宁想起,今天她工作的拍卖行来了一位鸟语师,他说他从小便能听懂鸟的语言,能够与鸟对话。鹿宁觉得很神奇,便追着他问鸟到底说了什么,他说鸟在谈恋爱。
其实鹿宁也听不懂鸟语,所以也不知道那些鸟是不是在谈恋爱,不过鹿宁能听懂《候鸟》呢,那是一首失恋的歌:你的爱飞很远,像候鸟看不见,我站在河岸边被树丛隔离想念……
鹿宁拨通家里的电话,她说:“星文,我等一下回家,要不要带一些菜回去煮。”
沈星文说:“不用了,等一下我们在外面吃饭吧。”
鹿宁选了靠近瘦西湖的一家海鲜馆,那是沈星文第一次约会的时候带她去的地方。沈星文点了鹿宁最喜欢的海鲜番茄披萨,还有香槟。鹿宁问:“今天干嘛要这么隆重。”
服务生为鹿宁斟满香槟,沈星文举起杯,说:“鹿宁,祝你生日快乐。”
鹿宁这才想起今天是自己的生日,她有些激动,沈星文居然还记得自己的生日。她越过座位在沈星文脸上亲了一下,她发现沈星文今天穿得很正式,宝蓝的西装,粉色的领带,像是要去教堂的新郎。刚刚他一定是在衣帽间细细地装扮自己,鹿宁有点惭愧,她误会他了。
04
今天公司让那个鸟语师陪同鹿宁去湿地公园,那里面有一个鸟类表演馆倒闭了,要委托鹿宁工作的拍卖行处理一些表演器具。那个鸟语师情绪很低落,他说那些鸟已经陪了他许多年,现在要全部放回大自然,真是舍不得。
鹿宁安慰他:“你还可以去其他湿地公园工作啊,而且那些鸟也许会再回来看你,不是有乌龟千里寻亲的故事吗,鸟类和乌龟一样,都是有灵性的。”
其实那个表演馆并没有多少器具,而且那些东西也拍卖不出好的价钱,两个人匆匆清点好,便坐在湿地公园的廊榭聊天,那里可以照到阳光,又背着风,特别温暖。满湖的荻花全都开放了,白茫茫一片,偶尔有候鸟排着队飞过。
鹿宁说:“在这里工作真的很幸福,如果是我离开,我也会舍不得。”
鹿宁这样说的时候,那个鸟语师居然哭了,抽抽答答的声音,眼泪一颗一颗地掉。鹿宁就想起沈星文,他也是爱哭的人,看那些很假的肥皂剧都会掉眼泪。鹿宁不喜欢哭的男人,她站起来对那个鸟语师说:“对不起,我要回去工作了,再见。”
05
鹿宁回到家的时候,又看见了自己最不想看到的一幕,衣帽间的灯亮着,沈星文站在镜子前面,他转过身看自己的裙摆,使劲地拽衬衫的袖子,他的胳臂太粗,系不上女性衬衫的扣子。他在镜子前面站了一会儿,突然蹲下来,哭出声音,嘶哑而凄厉。
鹿宁退出去,她没有地方可去,只能又坐回车里,还是交通台的夜话节目,有许多人打进热线电话倾诉自己的感情,有的人遭遇第三者,有的人苦苦的单恋,有的人走到了感情的尽头。鹿宁想想自己的感情,连倾诉都不可以,它太难以启齿了。
有个人,她居然和鹿宁有相同的经历,她打进电话说:“我偶然发现,我的男朋友居然爱上了我的哥哥,他跟我在一起,就是为了离我的哥哥更近一些。”那个女人说着说着就哭出来,哭到停不住。”
鹿宁开始害怕回家了,她每天故意在拍卖行工作到很久。那天,那个鸟语师又过来了,看见她,笑得很尴尬,他说:“对不起,那天在你面前哭,真的很丢脸。”
那个时候,拍卖行的同事全都下班了,只剩下鹿宁空荡荡的一个人,看见鸟语师过来,她突然就觉得委屈了,跑过去,趴在他的肩膀呜呜呜地哭。鸟语师吓到了,说:“你这是怎么了,也要哭给我看吗?”
鹿宁是真的伤心,眼泪鼻涕全都擦在鸟语师的肩膀上,可是等她哭累了抬起头的时候,她看见沈星文了,站在走廊的尽头,一刹那,他的脸上满满的忧伤。
06
沈星文依然躺在沙发上看那本小说,鹿宁坐在他的旁边看电视。沈星文说:“你总是说我不爱你了,原来是你不爱我了。”
鹿宁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不说话。
沈星文说:“鹿宁,我们分手吧。”
鹿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站起来,走进衣帽间收拾自己的衣服,她把每一个衣柜都翻遍了,没有看见沈星文穿的裙子和衬衫,她甚至怀疑自己每一次看到的都是幻觉。
沈星文把那本《青春的伤口》覆在脸上,他不想看见她走。鹿宁走到他的旁边,拿掉他脸上的书,说:“沈星文,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
沈星文颤抖了一下,闭上眼睛。
鹿宁终就是没有问,最后了,她还是想给他留一点尊严,毕竟这是她深爱的男人。
鹿宁搬回家的第二个星期,她在洗澡,客厅的电话突然嘟嘟嘟地响个不停,她以为是沈星文,赶紧跑出来接,却是警察打过来的。
在警局,警察告诉鹿宁,他们在大学路巡逻的时候看见沈星文,穿着女式的大衣和羊毛裙子,挎着小包在街上走来走去。警察以为他是易装癖,便把他带回来审讯。他说他从前的女朋友患血管瘤突然死了,那是他的初恋,他很怀念她,所以就常常穿着她的衣服,走他们曾经一起走过的街。
从警局回来的路上开始下很大的雨,车上的雨刮来回地划来划去,像是擦不掉的眼泪,汹涌滂沱,前方模糊一片。鹿宁不说话,沈星文也不说话,他已经脱掉了大衣和羊毛裙子,在座位上瑟瑟发抖,鹿宁拧开车上的空调暖风。
交通台的那个夜话节目又开始接听热线,为爱解忧,间隙播着一首哀伤的老歌:悲伤的雨不停,全身血淋淋,那深陷在泥沼,我不堪的爱情,是我无能为力的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