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母后生前嘱咐我最多的一句话是:不必怕,就算你是个女子,你也是先王传位下来名正言顺的九五之尊,无人敢欺你辱你。若有人,敢不把你放在眼里,你就诛杀他九族,杀鸡儆猴,这是君王的权利。
然而母后没有说起,假使那个冒犯我的人是我们的皇亲国戚,是先帝结拜的异姓兄弟,一旦发令诛杀,九族的人里,包含我和母后亦在其中,又当如何灭了这逆臣。
母后生前,我是任她摆布的傀儡,母后死后,我总算大权在握,奈何王权滔天,也不是当皇帝的料,兵权也从不在我手中,有心无力的时候,真想母后当时选一个真正帝王之才的人,坐在如今我坐的位置上,现在,我分外想念我那英年早逝之前文韬武略的七弟。
七弟死于沙场,传闻是我的这位皇叔迟迟不派援军相助,七弟在等待的绝望中耗尽最后一滴血而亡。
回想七弟,他在沙场上死得轰轰烈烈,我作为君王在谋权篡位的诡计里注定死得窝囊。
2
微微笑了笑,眼中盛着一滩死水,无波无澜,我冷静地看着面前摆放整齐,一条白绫,一杯毒酒,一把匕首。老套的赐死方式,若说不畏惧,我确实没有足够面对死亡的勇气。
见我迟迟没有动静,一旁的太监不耐烦催促道:“大王,请吧!别让小的为难!奴才也是听上头的吩咐行事,您死后,冤有头债有主,可千万别找奴才的麻烦。”
生而为奴,趋炎附势,方能夹缝生存,他们或许可怜,而我一点都不同情他们,撕咬主人的狗,我无法忘记它的爪子在我心口抠出的血痕,久伤不愈,疼痛难忍。
正如我身边那位曾尽心尽力照料我长大的总管太监,和我的好皇叔里应外合,以荒废朝政,沉迷酒色等等言不属实的罪例告之天下,摄政王以维护平宜大陆的安宁,发兵往盛都,我则被迫在大臣请求下禅位。
眼底堆得像山高的联名奏章前,寒意侵骨,身不由己写下禅位书,昭告天下,孤不配为一个合格的主君,自愿亡羊补牢,将王位让给能力更出众的皇叔成璴。
成璴便是成王,他原叫成亍,真正握有实权的玉太后薨后,他便迫不及待蠢蠢欲动,派遣千里马连同报信的士兵日夜兼程,递到我手中这封改名书。
不是请旨的语气,而是不容反驳的告知。
他说:他从此以后叫成璴,望我不要多心猜忌。
璴既是王,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我却不能动他分毫,兵将在他手里,实权便在他手里。
我气得发抖,甩手把折子扔下去,“摄政王困于偏僻地界,还不肯罢休,欲取代孤,平宜安宁,要靠他有勇有谋,使得外敌不敢轻视,这王位,孤看来受制于人,接下去,根本不能不让。”
底下人惶恐,几日后,成璴大军破城而入。我在贴身太监无馨的房间里查到他和摄政王往来的信件。
无馨见了我,大概被吓到了,怔了一下子,他显然已经不把我当君主了,与我四目相视,直挺挺站着,那是我第一次见他挺胸抬背,像那些年轻的翩翩公子,一身傲气,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您就顺应天命,将君位让给摄政王吧!这样还能讨到一条活路。”
我咬牙切齿,嘲讽道:“你们……你们……一个背主,一个谋权,狼狈为奸,真的好极了。”
我说什么都不肯轻易妥协,说什么我也是九五之尊,况且王印尚在我身上,他们不能违背我的意愿动我一分一毫,我才是名正言顺的君主。
3
翌日早朝,人声鼎沸,我被母后托付的辅国大臣联合拉下高台,沦落为手脚戴冰凉镣铐的废帝。
成璴将我安置在主殿,他睡在偏殿,除了不让我自由活动,其余的吃穿用度皆按照母后在后位时的标准,无一苛待。
我平静地朝那个太监瞅了一眼,淡淡地说:“皇叔谋朝篡位,弑杀王君,竟没有胆量来观摩孤死。”
太监淡淡地说:“大王给过您机会的,立您为后,他为帝,一帝一后,共享盛世繁华,您一定要抢王君的位置,偏要为帝,一山不容二虎,您便唯有死才能让大王安心了。”
我端起毒酒杯,细细观摩,这是一只银制杯子,里面乌黑如墨,外部雕刻着繁复且栩栩如生的凤凰图案,看起来是入喉丢命的毒酒。
我没有犹疑,仰首饮尽,天旋地转,没有痛觉,也没有感知,我似一只陨落的蝶,摇摇欲坠,碰触到黑暗的沉寂之后,迅速支离破碎。
耳畔忽而迅疾刮过一阵风,我被生生拽起,倒在颤抖的怀抱里,听闻气喘吁吁的声音崩溃着,我眼皮子太沉重,睁不开眼睛……
天空好像下雨了,仿佛它知道我的委屈,同我一起难过了一场似的。
今天滴在脸上的雨,落进嘴里的雨,与众不同些,温热的,咸涩的,苦苦的。
有一个暴戾的声音说:“谁给你们的胆子,背着孤,让她选一种死法,瞒着孤,杀了她!”
无馨垂首恭敬地说:“大王放心,这不是要人命的毒药,而是奴才求来封锁记忆的良药,如果大王你们不能回到过去,不如重新开始……”
我尚有听觉,听出来了,这是成璴和无馨的对话,我没有死,可那更是我最后一次记得卑劣的他们了。
我恨得惊慌失措,我忘记他们,我就忘记了仇恨,然而木偶一般不能动弹的我只能任他们摆布,陷入彻底漆黑的境地,我做了一个长长的梦,当时年幼,父王尚在人世,受人爱戴,他常把我抱膝头,亲亲我的脸颊,胡子拉碴扎得我有些疼,我咯咯笑着去回应父王的宠爱和喜欢。
父王临终前,枯槁的手轻轻抹去我眼角断弦的泪珠,他气息奄奄地说:“辛苦你了,女儿。来世,再做我的女儿吧,我们都不降生帝王家,我给你置办十里红妆,风光大嫁,在此之前,万里山河,我带你皆一一看遍。”
父王身死,我登基为君,百臣效忠,父王为我留下股肱之臣,这王位动用的权利由母后完全把控,朝堂琐碎,没有我操心的事,暂且坐得得心应手。
及笄之年,身在关外交涉外邦永结同好的丞相回朝,举国相迎,他是个有为青年,他来拜见我,贺我登基之喜,我从未见过如此貌美的男子,他的眉眼皆可入画,我竟看得一时呆了。
无馨提醒我不要失态,“大王,丞相舟车劳顿,该让他回去休息了。”
我点点头,笑意吟吟道:“丞相辛苦,听闻丞相回来,孤早早命人修筑了长年失修的丞相府,你可安心回去住,有什么需要的,尽管支会无馨,他办事稳妥得很,。”
丞相谢过我,便意味深长,欲言又止地望我一眼,退下了。
关于丞相的处境,我一直很担心,他会不会已经杀了丞相。
他对丞相怀有不满,甚至他曾用我若不从,就拿丞相开刀威胁于我。
4
南柯一梦,梦过长醒。
这是我被成璴捡回来的第十天,在一张古色古香,描龙画凤的床榻上我躺得太闷了,得了太医一声:“姑娘已无大碍,可以下地活动活动筋骨,但仍需按时休息……”
我抑制不住心中的欢呼雀跃,从床上弹跳起来,捏捏自己枕得麻痹掉的脖子,顿时轻松不少。
太医大惊失色,这可是新任大王要求他照料周全的姑娘,万万不能出岔子。
他连忙站起来,向我道:“姑娘生龙活虎是好事,但是重伤初愈,还是稳当些好。”
我听了他的话,乖巧地坐下来 ,道谢太医:“多亏您医术高超,我才能好得这样快。”
我打赏了太医一锭金子,太医道谢退下。
坐在铜镜前的我,第一次识清自己的真面目,这是女子的面貌,怎么比起照顾我的那些水灵灵的小侍女不太一样。
愁眉不展之际,成璴拿着好吃的小食进来了,见我闷闷不乐,他问:“谁惹你不快了?”
我捂脸道:“没脸见人了,我的眉毛为什么这么粗,我的胳膊好壮实,我不像个女的,皮肤还没有你这个男的光滑细腻。”
他说:“你家世代习武,自然和大家闺秀略有区别。”
我惊喜道:“你的意思是我会功夫?”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以前你一人敌千军,现在你被偷袭,废了武功,你不用怕,从今以后,我会养着你的,免你忧,免你伤。”
成璴养着我的期间,总是表现得格外体贴,把好吃的让我,最柔软的榻让我,我睡不着觉时,他主动讲民间的故事,我听着听着就困了,困得睡过去。
他于我耳畔嘀咕着:“你能一直陪着我,就好了!我亦再别无所求!”
5
风喧嚣窗外,树叶沙沙,烛火跳跃,气候转凉,日短夜长,天色深得极快,他的手抵在我发丝上抚摸,若有所思,我以不雅的姿势抱着温暖的被子,翻个身,睡得香甜。
有一群行为举止聒噪的老头儿,呈上的奏章,他堆放在书案上,极凌乱,我本不能看的,恰巧在我收拾他散乱的文房四宝时,奏章随我大幅度的动作碰掉在地上,不经意摊开的奏章内容,我弯腰捡拾之际看清楚了前朝大臣的所言所语。
他后宫空虚,膝下无子嗣,众臣担忧百年之后,他后继无人,纷纷举荐自家待嫁闺中的女孩,添作春宵帐暖,为王室开枝散叶,着实用心良苦。
夜晚,他踏着破碎的星月疲惫而来,我闷闷不乐躲在被子里。
重新考虑我们之间的关系。
素丽说:“一个男子够专情,且情深义重,便迫不及待和那个女子表明心迹,相伴白首。”
她说,“宫外的铁哥哥就是这样许诺她的,这辈子就等她出宫,三礼六聘娶她为妻,非她不娶。”
素丽脸上洋溢的幸福,我十分羡慕。
他脱下他厚实的外袍,步伐沉稳抵达榻前,温和问:“睡了?”
我半天不出声。
他问:“平时可不见你早睡,当真睡了?”
我还是不出声。
他就默默守在榻边,我在被窝里憋不下去,一个黑乎乎的脑袋冒出外面,看着他,他正瞧着我。
我支起一点身子,认真问他:“你是不是把我当作妹妹了?”
他满脸疑惑。
我抱膝,悠悠道:“你年纪老大不小了,该娶妻了,我不合适住正殿,以前我病着,生活不能自理,你把我当作妹妹,多加关怀,我十分感谢你,会永远记得这份恩情,可现在我身体养好了,应该把正殿让给你,你日理万机,需要有个舒服点地方休息,况且你是君王,理应得到世上最好的待遇。”
他显然不愿放我走,临走之前命人对我严加看管,南北战役,形势严峻,他必须亲征一趟。
这是个绝佳的机会,他身边的大太监无馨某日送晚饭,问我:“主子,你愿不愿意放弃宫廷的优渥生活,去宫外自由自在呢!不过,宫外的生活会清贫很多。”
他对我很恭敬,我不假思索地点点头,毫无防备地说出心里话,“他把我当作妹妹,对我极好,可我不止把他当哥哥,真到了他娶妻那日,我会难过,可我也阻止不了一个君主将接二连三为了滚固王权王位娶许多的女子。”
无馨点点头,他朝我跪拜,磕了个响头。
“老奴今生怕最后一次这样拜您了,日后老奴生死安天命,您必须得好好活着至年逾古稀。”
如此,老奴才不负太后当年的托孤之请,他挺直腰杆,我苏醒以来,仿佛头一回见他直起身子。
我睁大眼睛,十分不解。
正巧腹中饥饿,咕噜咕噜地抗议,我叫他起身,他便默默退下,静侯我身旁,我狼吞虎咽吃完这一顿。
眼前一黑,不知发生了什么。
6
我被晃得想吐,我在一辆颠荡的马车内难受转醒。
旁边的包袱里金银珠宝有之,日常衣物有之,一个小红木箱子中是江南的一处地契,至少可保证后世无忧。
我逃出来了,逃脱牢笼,重获新生。
缓了缓心情的激动,手打颤着拉开车帘,我已置身在荒无人烟的城郊,这里绿树成荫,野花盛绽。
到了江南,我背着装有黄金细软的包袱,游山玩水至一个小镇,抵达地契显示的房屋前,门没上锁,我推了进去,一个灰衣青年淡淡抿嘴一笑,那双明眸里栽着千朵万朵颜色姣好的桃花。
他喃喃地问:“你来了?”
我伫立在屋外,进也不是,走也不是,四下无人,他面前周围似乎只有我一个活生生的人。
“你在说我?”
他回道:“是!”
我走到他面前,摊开一页纸,给他看了地契,“麻烦大哥帮我看看,我刚从异地来,人生地不熟,恐怕走错地方,故才打搅了大哥。您看看我这地契写的是哪里,您替我指一条路,我便走了。”
他看了我半天,我被盯得发毛,他良久从衣袖里掏出一张地契,道:“我们两个的地契是一样的,买这里的时候,我们一人出了一半的钱。”
我仔细瞅了瞅,我们这两张地契,确实一样。
于是,我们尴尬地同在一座屋檐下,各住一半,我用金银珠宝添家当,破损的住宅修补摆设之后,焕然一新。
数月后,君王亲征,南北战役大获全胜,君王回朝,庆功宴后,深夜入后宫一趟,却出乎意料地得了重疾,群医无策,道:“心病只能心药医。”
君王意志消沉,故去的七皇子诡异地死而复生,率领大军安营扎寨在盛都之外,不许打扰无辜百姓,独身一人进宫,臣民见证之下,接替君王之位。
被成璴毒酒赐死的先王,现任君王意图恢复她的公主身份,再次厚葬。
有臣认为不妥,毕竟先王不管是男儿还是女儿都受先王正式册封,昭告天下,突然摘掉先王的称号,无疑是对已逝两位先王不敬。
七皇子叹了长气道:“众卿知否,姐姐她原本可以无忧无虑嫁给一个喜欢的人,然而父王颁布的这份旨意和这个身份都太重,压得她孤苦伶仃,也怪我归来得太晚。”
7
成璴秋日问斩,行刑之前,要求单独见七皇子一面,七皇子如约而至。
七皇子自小在成璴膝下学习骑射剑术,得他真传,颇多受益。
见他在肮脏的牢房里,虫鼠乱窜,他与这等糟粕的境地格格不入,正襟危坐,仿佛出淤泥而不染,身上的囚服沾了灰,脸上白白净净,血色略亏。
他干巴巴地叫:“皇叔……”
成璴睁眼,瞳孔澄净,他自嘲般笑笑说:“当日我舍你,难为你今日还肯叫我一声皇叔,小七,这几年你隐藏得很好,即便我的爪牙遍布,始终没有你活着的消息传到我耳朵里,我几度真以为你死在了沙场上……”
他紧咬嘴唇,满腹心酸,他说:“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敬称你。”
成璴苦涩地笑笑,没有继续叙旧情的打算,他道:“你姐姐还活着,不过你也当她不在人世了吧!在宫外比宫内,她的欢声笑语更多,我一见到她笑着的样子,就舍不得把她绑回来。”他自知她已不愿和他共回这座金碧辉煌的牢笼,两个人其中有一个是自由,也是不错的。
和我同住一段时间的公子,发现他非常勤劳能干,会做时新的衣衫,会讲动听的话本,会劈柴做饭,火候恰到好处,一手好厨艺,色香味俱全。
阳光很好的时候,我们搬出两张藤椅,在院子里,石桌子上瓜果不断,都是新鲜种的,想吃多少摘多少,我们躺在藤椅上,身上盖着毯子,慵懒地睡个午觉。
过往仿若昨日,一个放风筝的小丫头被一只巨型风筝放上了天,这是她名声不太好的坏皇叔的得意杰作。
坏皇叔似乎对每个宫内的孩子都和颜悦色,唯独对她总恶作剧,知道她怕虫,他就捉来一只大青虫放在小丫头头发上,知道她不爱吃辣,故意往她的碗里撒一包辣椒粉,小丫头频繁受委屈,跑去向她爹告状,她爹袒护坏人道:“你皇叔可喜欢小孩子了。”言下之意,坏皇叔才不会闲着没事做,欺负她一个小丫头。
从那时候起,小丫头的父王便忌惮着有兵权的异姓皇叔。
一觉醒来,我伸了个懒腰,打个长长的哈欠。
在旁的人递来刚沏的新茶,“你筹谋得天衣无缝!”
我笑而不语,喝完一杯茶,我道:“七弟尚在世间,我必定助他登位,南北战役,虚虚实实,不过引他前去,逗留一段时间,赶不回来阻止筹备期间的变动。”
他说:“宫里传出消息,无馨谢罪于你曾被赐毒酒的地方。”
我憋不住眼眶里打转的泪珠,“是我骗了他。”
他捧着冰凉的杯子,站在树下,“作为忠仆,他心甘情愿。我们一样盼着你平安喜乐。”
平静了几日,我们似乎故意把发生过的事情抛诸脑后,某日七弟迎着东方吐白到我这边,交我一封信笺,某人亲手所写。
他问我:“为何在众臣让他填充后宫,开枝散叶,我行为举止异常?”
他换了一种问答案的方式,我回了一封信笺,大意说的是:“计划提上日程,唯有感情才会让人方寸大乱,心神不宁,慢慢的,你丢去了鸿鹄之志,以往父王爱权,唾手可得王位,你顾着兄弟的情义,父王想要王位,你索性连争都不争,不要了,另外我还知道一个叫阿元的女子,她是你麾下大将的独生女儿,我幼时受过她短期的教导,习得皮毛骑射,她曾差点嫁给你。”
七弟离开后,我在铜镜前,撕掉了伪装,那些粗犷的虎门将女的特征。
他走进来,端详了铜镜里的我一眼:“你喝下毒酒后,没人怀疑你,原来是他下够功夫。”
“你是怎么认出我的?”我打理着打结的发尾。
他说:“熟悉的人,身上的味道,特有的小情绪,我一眼就认出了那个人,毋庸置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