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真是想什么来什么。
我正在床上思念着杜鹃——她漆黑的长发,玲珑的身材,撅起的小嘴。想到杜鹃的小嘴,我的嘴巴就发出了干涩的信号,我伸出舌头,浸润着皲裂的嘴唇。这时候苏秦推开宿舍门闯了进来,苏秦说,孔哥回不回灰筒居?我缩回舌头爬起身看了眼窗外浓厚的夜色,我问,又回?这么晚了。苏秦肯定地说,回。我说,你为啥天天回?苏秦言语迟疑,只是问,你就说回不回吧?你要不回,我就回呀。我心想,这不是瞌睡给了个枕头,我能不回吗?回!我一麻溜地跳下床,套上裤子,尾随苏秦下了一楼。苏秦扭头说,孔哥,天冷,多穿点。我说,不妨事。苏秦就没再搭理我,偏腿上了摩托车,转动手腕打马达,摩托车呜呜了好几声不见动静,苏秦骂道,他娘的,又掉链子。手上停了动作,脚板子龇出横杆,侧起半个身子使劲揣横杆,揣一下,摩托车抖一下,我也跟着颠一下,苏秦揣了三下,车子抖了三下,我跟着颠了三下,摩托车终于突突突地发动了起来。苏秦摆正身体,拧亮车灯,扣上头盔搭扣,正起腰身,目视前方,我看不到苏秦的表情,但是可以感受到他凛然的气息以及他奔赴远方、穿越深夜的决心。
随即,一股风将我们送出了厂区。
从壶镇回到灰筒居会经过一片田野。在夏秋之际的夜晚,我们只能看到墨绿的庄稼和挂在天边稀疏的星群以及变化多端的月亮,我们还能听到聒噪的虫鸣滋滋滋地响在耳畔,而我们的夜奔笼罩在一片神秘之中。
然而现在是冬季的深夜,我们只能听到风的声音,只能看到低矮的云层,原本墨绿的田野变成了荒野,原本稀疏的星群和明月此刻也不见踪影,它们在风和云带来的无尽的压迫感中隐匿。我觉得整个身子骨如浸冰水之中,寒冷深入骨髓,浑身颤栗不止。我只好环腰抱住苏秦取暖。我感觉到苏秦的腰肢扭动了一下,他大概觉得我抱住他有些膈应,所以身体给予了本能反应。然而,在这样的深夜,我们的心都在焦急地奔赴远方温暖的家,平静大概是此刻最珍贵的东西,它不但可以克服寒冷,还可以缩短跨越的时间。我感觉到我们正奔驰在一条时光隧道之中,眼角可观之处均是一幕幕人生场景。我不知道苏秦此刻脑海里会回旋什么内容,我自己却是每秒都在回想着杜鹃的情形,她先是烧了开水,然后伸出纤细的手指撩水洗脸,然后挤洁面乳,再一次撩水,之后她会接满满一盘滚烫的开水,在那个维多利亚沙发上坐下来,将脚搁在盆沿上,静待蒸汽散去,这时候,她一般都会拿着手机看新闻,她会快速拖动手机屏幕,会念念有词,大概十分钟过后,她会猛然将脚浸入水中,呼啦一下,脚丫像一条鲸鱼般溅起无数的水花,然后她会闭上眼睛,发出轻轻的呻吟……我正想到关键之处,突然摩托车戛然而止,我的身体跟着前摇后晃,苏秦说,孔哥到了。我醒过神来,果然到了灰筒居十号楼的岔口,我扶着苏秦的肩膀偏腿下车,然后又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兄弟谢了,早点休息。苏秦说,孔哥谢啥,见外了不是。我走进了单元楼,伸手和苏秦道别。楼道里漆黑一片,我咳嗽两声,声控灯亮起,我迈着小步跑着上楼,我拉开防盗门,本计划敲门,后来转念一想,这个点回来,应该算惊喜,既然是惊喜就应该出其不意。我暗自为自己的小九九得意,掏出钥匙,轻转半圈,细小的咔哒声并未将声控灯呼醒,我手扶门框,缓慢地打开,蹑手蹑脚地走进去,穿过客厅,又小心地推开卧室门,走了床前,此刻床上洒满月光,我没有看到杜鹃,只看到了平整的床单和摆在床头的泰迪熊。我怀疑自己出现了眼晕,使劲揉了几下眼睛,睁开再看,依然空无一物。我弯下腰,摁亮床头灯,灯光急速冲刺,填满每一个角落。我没有看到杜鹃,也没有看到家里有任何异样,该规整的地方很规整,该凌乱的地方很凌乱——这是我熟悉的家的样子。我掏出手机,看到时间是00:05,我想不出来这个点杜鹃可以去哪里,我找出她的电话,犹豫是否拨出,思忖片刻,最终选择放弃,我把手机熄灭,把身体整个扔在床上。
我知道这个电话一旦拨出去,可能变成一个我无法拆解的炸弹,也可能变成一个我无法企及的幻梦,无论是炸弹还是幻梦,都不是我想面对的情况,所以我干脆放弃。大概此刻,躺下来睡觉,对我来说才是最好的选择。我知道,天亮以后,所有的事情自然会有它的答案。
可是我躺下来却睡不着,我的脑海里不在想杜鹃的事情,苏秦反而成为了我的关注点。我在疑惑苏秦为何常常夜奔回家,我甚至在猜测苏秦的家庭情况,他妻子的长相和性格,他父母的情况和年龄,他的家在几楼,面积多大,家里摆了什么样的家具……这一切又让我的思维处于活跃之中,我盘算着关于苏秦的一切,时间又开始快速流逝起来。
对于苏秦,我好像从未如此般关注,我不知道他的情况,他也从来没有向我讲过家里的任何情况。我不问,他也不说,我们的交往仅有关于工作的一切和他每次夜奔回家携我前行,别无其他。苏秦也住在灰筒居,他住二十号楼。十号楼和二十号楼中间隔着一个大花园,步行需要五分钟,骑摩托车仅需四十秒,这五分钟或者四十秒的距离竟然是如此的陌生,我虽然住在这个小区超过了七年,却从未跨过花园,到达彼楼。我为自己的封闭而懊恼,也为自己的好奇心而惊叹。
这一夜,我注定在失眠中度过,天色渐次亮起,我的眼皮才是打架,刚陷入黑暗,并被急促的手机闹钟惊醒。我迷迷糊糊地摸到手机,潜意识中关掉手机,又一次沉入了睡眠。
等我再次醒来时,天光大亮,我听到了窗外鸟雀的叽喳声,也听到了汽车的鸣笛声,隐约之中,我感觉不对,一个鹞子翻身从床上蹦了起来,床板应力翘了起来。我站定在地上,瞪大眼睛盯着眼前,光晕透过窗帘的缝隙洒在地上,形成的场景让我如梦如幻。
我抬起手腕看了下表,短针指向了九,长针指向了十二,这是我最熟悉不过的时间——因为每天这时候,我都会在厂区宿舍,一个房间接一个房间检查员工们的内务情况。然而此刻,我却立在灰筒居的家里,光着脚,嘴角挂着涎水,眼神迷离。
突然我意识到了两件事,一是杜鹃不在家,一是苏秦今天居然没有叫我一起走。
我穿好衣服,洗了脸,刷了牙,为自己倒了一杯开水,在冰箱里扯出不知道何时购买的面包,然后在沙发上坐下来,边吃面包边思考一些问题,这些问题一部分来自于杜鹃,一部分来自于苏秦。面包味如嚼蜡,水开滚烫难忍,这就让我的思想有一些偏差。原本杜鹃归杜鹃的部分,苏秦归苏秦的部分,此刻不自然地被我耦合到了一起。我越想心里越焦灼,我按捺不住自己激动的情绪,拿起手机拨通了办公室的电话,未等张琳开口,我便急吼吼地说,帮我查一下苏秦他家的具体地址?张琳一副惊奇的口气,老大你咋了?你今天咋没来公司?我说,查出来了吗,查出来就发给我。然后我就挂了电话。
是呀,来了分厂一年多的时间,我就像是一个上了发条的啄木鸟,到了固定时间就会发出哆哆哆的声响——我每天会按时出现在分公司的广播室,打开电脑,找到厂歌,然后毫不犹豫地按下。这时候,那一声嘹亮的“把青春叫醒,把激情叫醒,把我们自由的家叫醒……”响彻整个厂区的时候,我,这个办公室主任便成为了整点报时的发条鸟。然而今天我居然迟到了,迟到了也情有原谅,我居然不在厂里,这我就不能接受了,这一切的起源都与杜鹃有关,当然……也与苏秦有关。想到这里,苏秦原本硬朗飘逸的形象突然变得模糊起来,我做着各种荒诞的猜想,直到手机上收到了苏秦的家庭住址,直到我拖着沉重的步伐,推开门,踱下楼,穿过街道和花园,来到二十号楼三单元五层西户。
我站定下来,深呼吸两口气,抬起手敲响了门。一、二、三,之后是几十秒的沉寂,然后我敲了第二次,一、二、三,我竖起的耳朵敏锐地听到了房间里发出细碎的声响,气氛一下陷入了焦躁,我的心跳得厉害,只好伸手捂在胸前,我又开始脑补一墙之隔或者两墙之隔的场景——他们慌乱地惊醒,慌乱地对视,慌乱地从床上跳起来,慌乱地套上衣服,一个人看着另一个人,面面相觑,左右为难,最后决定要不要去打开门……突然,哐一声,门被拉开了,我赶忙地后退了一步,用以掩饰自己的慌乱。
你找谁啊?我听到了一个苍老的声音,那声音的震荡竟然带动着尘土的飞扬。
我站定下来,仔细查看了立在防盗门后面的那张脸,那是一张诡异的脸,她上面布满皱纹,眉毛稀疏,鼻子塌陷,嘴巴干扁,豁着牙,顺带吞咽着口水。见我没出声,她又缓慢地问,你找谁?
苏……苏秦,在家吗?我的声音竟然颤抖了起来。
小秦去医院了,他外公病了,你进来吧。她说完颤巍巍地打开了门,颤巍巍地闪到了门后。
我羞于自己的龌龊,不敢看她的眼睛,低着头走了进去。她领着我往里走,边走边说,小秦外公身体不好,高血压,糖尿病,脑梗,一样都不缺,上年纪了,就是个病秧子。我听着她的述说,跟着她的脚步,她走起路来佝偻着背,让个子看上去矮了一大截,脚步挪动的很慢,看着浑身乏力,我一度担心她会立刻摔倒,不由地伸出手想要搀扶,她却拨开我的手,她说,我还能走得动路。她这样说,我又羞涩起来,之后不吭气地跟着她,客厅不大且布置简单,白墙灰地,靠墙一个书架,前面一张沙发、一个茶几。我跟随她来到沙发前,她说,小伙子你坐吧,我给你倒茶。我看到她缓慢地走进另一个房间,短暂的离开让我松了一口气,我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将整个屁股平放在沙发上,才抬起头来仔细端详着对面的书架。果然,在那个陈旧的书架上,我看到了自己喜欢看的一些书:《禅与摩托车维修艺术》《静静的顿河》《故事新编》,还有那本我一直读一直没有读完的《红楼梦》,我看到的是泛着黄色的书封,那是我一直要找的64年的人社版版本,没忍住,我站起身,两步跨到书架前,将书抽了出来,还未翻开,便听到她说,那是苏秦外公的宝贝,老古董了,买了几十年,看了几十年。我说,哦。觉得有些失礼,赶忙合上书,插进书架,再次在沙发上坐下来。
她小心翼翼地将杯子放在桌上,也在旁边的一个沙发上坐下来,我看到那个沙发的扶手已经显现颓败的迹象,整体已经磨得发白,她小小的身躯好像陷进了沙发里。她说,你和他是一个厂的吗?我说,是呢,我在办公室,他在车间。她哦了一声,又抿了抿干扁的嘴唇。看着她深陷的眼窝,我不由地想起了自己的外婆,在乡下,我外婆也有着同样的外表和同样的神情,她们的眼神已经不似年轻人那般聚焦,呈涣散状态,我不知道她在看着哪里。我轻轻地问,苏秦的爸妈呢?她好像没听懂一样看着我。我又问了一次,我是说叔叔阿姨不在身边吗?她才倏忽反应过来一样,眼神中闪亮了一下,哦。我原本以为她要做一些解释,却不想是这样简洁的回复。我猜想,人老了好像看淡了一切,话少了,时间也失去了价值,所以她才能如此安详。没有话,我只好端起茶杯喝水,茶水略微有些烫,但能看到里面飘着一叶一叶的铁观音,我闻到了香气从杯子里溢出来。突然我的心扉亮堂了起来,我说,婆婆,我能看看苏秦的家吗?这一下她兴奋了,好像整个人突然有了精神,她硬朗地站起来,迈着的步子也十分有劲,没有几步就来到了一个房间门口,她推开门,说,这是小秦的房间,可整洁了。
我顺着她满是斑痕的手看向屋里,房间不大,一张床,一个桌子,一把椅子,再无其他家具,但是迎面的墙上却贴满了各种奖状和照片。
我踱着步走到那面墙,想要看得更加清楚一些。
首先印入眼帘的是一张三好学生的奖状,时间标注着一九九四年,我估摸算了一下,那时候苏秦应该是七八岁的样子,这可能是他小学一二年级时候的奖状;接下来是挨着年份的奖状,不是优秀学生,就是三好学生,这些我一下略过,直到看到那个特殊的证书,那张证书上写着“助人为乐、城市楷模”,纸张上面布满了大小不一的污渍,我仔细地辨认着时间:二X〇X年九X一日,发证单位:XX文明办。我忍不住转过头来看着她,用充满疑惑的眼神等待她的说明和解释,却看到她也正怔怔地盯着这张奖状看,她咧着嘴,脸上挂着浅浅的笑容,眼神温和,表情恬淡,我猜想她正在进入了某种畅想——这畅想一定与这张奖状和苏秦有着莫大的关系。
我不忍打断她,只好静静地等待。
直到房间里发出“当当当”的钟声,钟声响过十下之后,她回到现实,看到我正看着她,脸色就有些绯红。我赶忙说,婆婆,这个奖状?
她抿着嘴深吸了一口气,接着有鼓起腮帮,才缓缓说道,还记得二〇〇九的大雪吗?我本想说记得,还说出口,便听到了她延绵不断的叙述。那雪真是大啊,漫天飞舞,鹅毛一样飘着,落在了房顶上,落在了路上,也落在树枝上,有的房子塌了,有的路堵了,有的树枝压断了,城市陷入了瘫痪。不过小秦这孩子不愿意迟到,他比往常早起了三个多小时,摩托车骑不成,公交也等不来,他就打算跑步上班。从灰筒居到壶镇足足三十公里,又是下着大雪,我让小秦请假,他非不肯,说是厂里人员有限,一个萝卜一个坑,短了谁都开不了工。劝不住小秦,只好让他多穿衣服,还给他找了手套,带了围脖。现在想起来也是搞笑,他说他跑得热火朝天,围脖解了,衣服拉开了,手套都拖了塞进口袋,他说一直跑一直跑,他享受着雪花的清凉,他说那是幸福的感觉。你知道吗,他出门的时候才四点钟,天色漆黑,下着大雪的太原几乎空无一人。可是,小秦还是遇到了一个人,他不但遇到了一个人,还遇到了一个怪人。他跑着跑着,可能是雪太厚,也可能是光线太暗,他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还听到了一声喊叫,刚开始他也觉得害怕,可是定过神来,才知道是踩着人了,他爬起来走过去,看到一个满身都盖满雪的人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他心想坏了,不会是给踩出人命了吧?他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探了探对方的鼻息,还好,活着呢,他就把那人扶起来,让他靠在自己怀里,他问,你没事吧?你晓得那人说甚了不?他说,兄弟,没多,没喝多,继续,今晚我买单。小秦一听这,才知道自己遇了个醉鬼,心里的恐慌也就平息了。他和那人对话,那人也不搭理他。没办法,他只好从他的身上找线索,可是摸了半天,没有手机,也没有身份证,只有一张老火匠饭店的结账清单,小秦只能把这张纸作为线索,他掏出手机也没查到饭店的电话,只查到了地址。这可怎么办呀?天寒地冻的,凌晨四点多,这不得冻死吗?小秦也没有多考虑,就背起他往那个饭店走,一路上摔倒了爬起来,摔倒了爬起来,他也不记得摔了多少次,只记得那人一直念叨着“媳妇,你等等,这单成了咱就有钱了,这单成了咱就可以交手术费了”。小秦问他,他不搭理,只是自己说。可能过了一个多小时,小秦终于找到了那家饭店,可是饭店早已关门了,敲了半天门也没人开。最后没办法,小秦又拿出手机查最近的派出所,显示还有一公里。他就又背着他往派出所走,他觉得警察总比他有办法。到了派出所,说明了情况,留了联系方式,他把身上所有的钱都给了警察,让他转交给那人,事情安排妥了,小秦就赶忙往厂里赶,这天已经亮了,小秦迟到了,还挨了个处分。
我记得这事,是二〇〇九十一月十一日,那天是双十一,我记得很清楚,苏秦到了厂里已经上午十点了。他满脸通红,浑身冒汗,跑到办公室找我,我二话没说,劈头盖脸地骂了他一顿,还给了下了罚款单。
小秦虽然挨了处分,但是他很高兴,他说他从来没有这么感觉满足过。他说,再给他十个处分,他都会去做这件事。救人一命,值得。
我的内心受到了深深地震撼,整个人僵在那里,语无伦次地说,那人,这奖状,苏秦,我……
她说,后来那人醒过来以后,哭着嚷着非要找到苏秦,警察就联系了苏秦。苏秦这是后来就成为了典型,市文明办给了个奖状。
哦。我的泪水早已在眼眶里回旋,言语哽咽。我背过身,深怕她看到我的窘态,也是在这时候,我看到了那一张又一张照片,每一张照片里都有一个帅气的军人,军人英姿飒爽,身材挺拔,眉眼之间和苏秦很像,却又有着细微的差别——差别在于那些照片都是老旧的黑白照片,很显然年代久远。我伸出手臂擦掉即将涌出眼眶的泪水,迈步朝着照片走去,我故作轻松地说,婆婆,这是谁呀?
她陷入迟疑,刚要张口,却被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声打断,我循着声音发起的地方望去,从她的背影中更清楚地看到了弓下去的腰身,就像是背上背着一个包袱,我无法从这样的背影来判断她经历的事情,但是我可以肯定的一件事情是,她一定有着非凡的经历。
隔着一堵墙,我只听到她说,好了就好,好了就好,其他的内容不甚清楚。
过了几分钟,她挂了电话走进来,对我说,那是苏秦爸爸的照片。停了一下她又说,小秦外公办理住院,我要送东西过去。
您可以吗?我和你一起去吧?
她犹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于是,我帮她一起收拾了一下生活用品,脸盆呀、拖鞋呀、被子呀、水杯呀之类的,然后我打了车陪她一起去往医院。
一路上,我们都没有说话。我从侧面看到她凝望着远方,神情略微有些担忧,自己最亲的人生病住院,换成谁都不会高兴起来。
我收回目光,让视线定格在眼前座椅后面的宣传栏上,那是一句话——你在桥上看风景,别人在桥下看你。好熟悉的句子,我响了一会才想起来是卞之琳的《断章》,可能是情绪的延续,也可能是思想的跳跃,脑海里瞬间又开始回放房间里看到的那些照片。其实我也知道,照片本身不是我关注的点,我只是想要从中找到关于苏秦的一些痕迹。
从我当初接到总公司调令,从我满怀好奇地来到这个位于市郊的壶镇,从我正式负责公司行政业务时开始算起,我认识苏秦已经一年有余,这一年多的时间里,无数个夜晚,我坐着苏秦的摩托车奔波在壶镇与市区狭窄的道路上,穿越一个又一个浓重的夜色,感受过四季的冷暖,遭遇过风霜雨雪。我原本以为苏秦就和所有的工人一样,生活简单,追求一般,他能做的事情无非是按部就班,用力气来换取价值。然而今天所见到的一切,让苏秦成为了一个迷。这个迷散发着晶莹的光,照进了我的内心。
下了出租车,我一手拎着提包,一手扶着她,我自认为通过身体接触带来的温度传递可以稍微缓解一些紧张和压力,她好像也认同这样的看法一般,没有做出任何不适的表现,任由我拖着她干瘦的手臂。我们缓缓地走进大厅,浓郁的中药味漫进鼻孔,我突然在排队缴费的窗口看到了一个靓丽的身影,高挑的身材,及腰长发,即便是高度散光也不会认错,没错,我看到了杜鹃。杜鹃正手里攥着一沓单子,神情焦急地跟着队伍后面禹禹前行,我本想上去询问情况,可是我们拐了方向,向着通往住院部的直梯而去。她好像感受到了我的变化,问道,遇到熟人了?我说,没有,认错人了。我扶着她上了电梯,按了十五楼的按钮,缓慢的上升之后,门咣当一声打开,一片亮光豁进来,我看到苏秦出现在门口。苏秦也看到了我,他有些惊讶,但随即伸手扶住她,朝着病房走去。
放开她的手臂,让我整个人觉得很轻松,我跟着他们身后,走进了病房。
苏秦扶她坐下,从我手上接过东西,放在床下。苏秦说,孔哥,谢了。
我没说话,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越过苏秦忙碌的背影,我看到了那个躺在床上的老人,他鼻孔里插着氧气管,面容泛白,五官确实与我照片里看到的模样相似至极,当然也与苏秦有很多重叠。除此之外,我还看到他满头白发,他睁着的眼睛略微显露出一些惊恐。从他眼中闪出的微弱的光中,我猜测他此刻可能正身陷疼痛之中。
我暂时还无法分辨他的病源来自何处。
我本想站起来帮助苏秦来整理日常用品,可是心里一盘算,又作罢——因为我不知道该如何安置那些物品,这中间不光有使用习惯的问题,还有物品分类的问题。我对老人完全陌生,对苏秦也不甚了解。突然,我看到她伸出手抓住了他的手,她的手干瘪,他的手也干瘪,她的手蜷曲,他的手也蜷曲,她的手关节粗大,他的手也关节粗大,不用任何词语形容,这样两只手能体现出来的词,无非是一些诸如无力、沧桑、磨砺等满是时间味道的词。然而此刻,它们握在一起,我却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我看到了信任,看到了不忍和不舍,也看到了情感的绵延,那种绵延的虽小但很打动人,就如我在苏秦房间里看到的那一张张奖状和一张张照片。顺着手往上,端详着这一对老人的同时,我想到了杜鹃,心里不免又多出了疑惑:她为什么会出现在医院?她给谁缴费啊?她的手机为什么打不通?如果是她的家人病了,为什么不和我说?这一堆的疑问在我的脑海里盘旋。
然后,我就看到了杜鹃,她显然也看到了我。杜鹃眼角掠过的一丝讶异还是被我捕捉到了,我没有给出任何回应,我把表情冻住,把身体也冻住,我站在原地静静地等候杜鹃的到来,我需要一个解释,她也一定会给出一个解释。可是,事实却出现了偏移,杜鹃走到病床前,将手中一大堆药品递给苏秦,虽然我站在侧面,还是看到了她和苏秦的眼神交换,她好像在说,怎么办?苏秦说,该咋办咋办。所以,杜鹃就朝着我走了过来,杜鹃说,到外面说。我说好。我跟在杜鹃身后,看着她黑漆的长发,闻着她芬芳的体香,想着可能出现的情况,我感觉自己的腿软弱无力,不过一二十步的距离,感觉跨了大海,越过了高山,最后达到我无法面对的荒原。我站在灌满风的过道,整个身体浸入寒冬。
杜鹃说,孔林,我们谈谈吧。
我说,谈吧。
你看到的和你想得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哪里不一样?
真的不一样,不是你想得那样。
我想得哪样?
哎呀,你……杜鹃一着急就会拍着大腿蹲下,然后就会捂着脸哭。她的哭声幽咽,声调错落有致。以往这时候,无论何种原因,我都会觉得歉疚,我会把杜鹃拽进自己怀里,任由她打闹都不放松,直至她安静下来。然而此刻,我牙齿咬得嘎嘣响,我说,杜鹃你好狠!
杜鹃听到这话,正起头来,伸手擦掉眼泪,嚷道,孔林,你混蛋!
我说,混蛋也该是你杜鹃吧?我差点失去理智,幸好看到楼道里穿过的白衣护士,才压抑了情绪。我又说,杜鹃,你不要解释解释吗?
杜鹃说,你真恶心,你把我想成啥了?杜鹃说完,豁然站起来,甩着头发,大步离我而去。她没有走进病房,而是从电梯口走去,伸手按了下键,电梯门打开,她走进去,电梯门关上。
我站在那里,风吹乱了我的头发,我的鼻孔里满是药物苦涩的味道,慢慢地,我的嘴巴里有了咸湿的味道。
我靠,老子活了这么久,还没有被人这么欺负过呢。我抑制不住自己暴躁的脾气,朝着病房直奔而去。
我的原计划是找到苏秦跟他理论,甚至揍他一顿。可事实却是,我进了病房谁都没有看见,苏秦不在,他外婆也不在,整个房间里只剩下床上那只干瘪的身躯,他仰着头,静静地盯着天花板,插着氧气管的鼻子一动一动显示这还是个活人。我走到他身旁,在椅子上坐下来,我盯着他看了很久,他终于反应过来有一个气坏败急的人正视图对他图谋不轨,他扭过头来,看着我,轻轻地说,小伙子,你是苏秦的同事吧?
我有些讶异,自己没有介绍过身份,他如何可以这样准确地做出判断?我没出声。
他又说,苏秦在单位犯下事了?
这问题让我有些好奇,难道他能窥破我的内心吗?我打算陪他玩一把,我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我倒想看看一个病入膏肓的人如何接招。
他长叹一声,这孩子终究还是像他爸,总是不让人省心。事儿既然已经出下了,该咋就咋,该处罚就处罚,该开除就开除。
我说,那倒不至于,也就是一些小事——他今天没去上班。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上班就得好好上,不能个混。就像人活着,就得好好活着,但凡你要混着,老天就会来收你。
恩,是了。我应和着他。这时,我看到他脸色憋得通红,呼吸也有些急促,他大概想起一些不愿回首的往事,随着传来剧烈的咳嗽。我没有管他,连可怜的表情都没有,我木然地看着他即将陷入不堪,心想,好人有好报,坏人有恶报。什么样的外公培养什么样的外孙。苏秦既然勾搭杜鹃,那这个外公一定也好不到哪去!我武断地做出了判断,伸在裤兜里的手暗自攥得很紧。
哪想他咳过一阵,竟然渐渐地平息下来,呼吸的频率回归正常,脸色也重新泛起黄色。
他又开口了,人老了,不中用了。昨天晚上十点多,我在小区花园里乘凉,站起来太快,一下头昏的厉害,要不那姑娘碰见我,我就嗝屁了。他说着竟然发出孩童般天真的微笑。没等我回应,他又说,人家姑娘好像身体也不太舒服,但还是硬把我背到医院,还是好人多啊,我就问她,你叫啥名字呀,她说我叫杜鹃,咕咕咕叫的那个杜鹃。
啊?我惊得张大了嘴。我看着眼前这个小老头,想象着他晕倒在小区花园,深更半夜,四处无人,杜鹃恰巧经过,扶起老头,背起老头,忍着肚疼,一路狂奔,到达医院,办理手续,缴纳费用……老头被救。然后呢,苏秦夜奔,来到医院,见到杜鹃,杜鹃……我顺着自己的思维捋下来,我一拍大腿,暗骂“靠”,迅疾地站起身,想要迈步出门,却也觉得一阵头晕目眩,紧着手扶住椅背,缓慢坐了下来。
老头好像没看到我的异样,径直又说,小秦打小就要强,什么事情都不想落后别人,这和他爸一样样的,当个兵非要逞英雄,学人家雷锋救人,人没救上,自己搭了进去。他说完,倏忽有咳了起来,这一次更加剧烈。我于心不忍,伸手取了水杯,拧开盖子,把他扶起来,给他喂了水。
我把他放平,我说,我先走了,苏秦回来,告他一声,办好家里的事情,再去上班,我会帮他请假。
说完,我兀自转身离去,我害怕看到他的表情,更害怕看到他的眼神,我落荒而逃,一路奔跑回家。
刚踏进家门,便看到杜鹃泪水涟涟地坐在客厅沙发上,她头发凌乱,像是受过凌辱一般,我还看到地板上零散摔落的东西,杯子、台灯、化妆品以及布偶,它们有的已经四分五裂,有的蔫头耷脑,它们以怪异的姿势预示着杜鹃的伤心欲绝。我开了门,关了门,杜鹃都一动没动,她好像没有听到声响,只是继续在那里默默地哭泣着。
我走到她跟前,用力将她拉起,一把拥入怀中,任由她如何反抗,都未放手。
吃过午饭,我安顿杜鹃入睡,为她掩了被角,蹑手蹑脚地离开家。
到了单位之后,我让张琳帮我找到苏秦的档案,我回到办公室,反锁了门,拉开椅子,深深地坐了下去,将头靠着头枕上,打开档案袋,抽出资料,细细端详起来。
姓名:苏秦性别:男出生日期:1988年10月9日 学历:大专 婚姻情况:未婚
家庭成员:外公苏子文、外婆刘雪梅……
那些黑字在我的眼眶里开始放大、拆解,它们不断变化,重新组合,最后凝结为四个字:苏秦夜奔。
2023年5月23日写于太原满洲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