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小的时候,我就很清楚的意识到我是个多么古怪的孩子,不是个讨喜的家伙。慢慢的长大以后才发觉原来大人们所谓的喜欢并不是那么的简单纯粹。心里面反而有一丝释然。可是在那么多世俗的人眼里我还是感觉到了一双爱我的眼睛,她一直注视着我,看着我的成长,给我无尽的爱。
我的外婆,在四十多岁的时候才生的我阿妈,那时候我的大表哥都已经好几个月了。舅舅到现在都一直念叨着养这个妹妹,比养亲女儿要精贵得多去了。而且,我一直能切身感受到这份爱从阿妈身上传递到我的身上。在外婆家我能清楚的知道自己是被多么的宠爱着。不附加外在的条件,只是因为传承了血脉里边那份爱。
小时候的夏天,炎炎夏日都是在外婆家度过的。一张大大的凉席铺在满是瓷砖的大客厅里,光着脚丫穿着小裤衩满地打滚甭提有多舒服了。每天清晨,当阳光从木窗照进来刺痛双眼的时候才会起床。外婆早就在古井边梳洗了。那时刷牙用的还是牙粉,老人家会把很多古朴的习俗都保持着。梳头的时候我喜欢陪在她的身旁,帮她捋捋头发,在她把头发盘起来套进发囊的时候把发簪递到她手上。即便到现在她都是我见过活得最精致的老人。每天都保持得非常干净整洁,雍容富态神采奕奕。
我们每天的生活基本都是简单重复的。她早上要早早的去村头买新鲜的肉或是排骨,而我是不会跟着的。不知道为什么连串门都不会。有邻友到家里走动也都是躲起来的。外婆知道我的习惯,从来也没有勉强过我。洗衣、挑水、做饭,我都是帮不上忙的。就烧开水、捡鸡蛋、换蜂窝煤,做起来得心应手的。外婆家有菜地,我们一起播种、施肥、除草、收割,自己自足。还有花坛,假山鱼池,外婆对这些是无感的,跟我阿妈是一个德行的,不千交代万交代就给交代了。后院里养着鸡鸭竹鼠兔子,种着龙眼、芒果、桃子、枇杷、芭乐、葡萄。我可以说没有玩伴,却不会无聊。每天逗著小动物,躺在果树上吃着果子,不知何为烦恼。
太阳落山,提几桶深井水泼在院子里,暮色四合摆上长木椅,一大碗淡淡咸味的车前草。我会问她许多奇奇怪怪的问题。比如她的兄弟姐妹在哪里我怎么没见过。她会摸着我的头带着微笑告诉我,她的兄弟姐妹基本都在香港、或是下南洋了。她也几十年没见过了。只有偶尔托人带回来的药材特产不时的提醒着她他们还活着。还有我那个未曾谋面就已过世的二舅舅。二舅舅壮年之时因矿难过身,外婆家用他的赔偿金盖了全村最风光的大房子以纪念他。可活着的人却开心不起来。二舅妈带着表哥表姐离开这个伤心的地方。一座死气沉沉的房子,一个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可怜母亲守在这。看着墙壁上挂着的黑白照片,每次都会心痛,那么的年轻,笑得那么的温柔,活着该有多好,活着世上又多了一个爱我的人。可惜他还是走了,脱了那一身皮囊客死异乡。留下一片叹息。我难以想象闻悉噩耗时她是何状。可我知道那是一种撕心裂肺的疼。我犹豫再三后问她当时是怎么撑过来的。她说,当时恨不得立马就跟他过去,可想到他的孩子还小还需要人照顾不得不坚强起来。可是她已经死了,哀莫大于心死。她独留一身空皮囊,替她儿子守着家。她要看着她的孙子长大成人娶妻生子后才敢死去。后来,她也做到了。就连空皮囊都没有留下给这个古怪的外孙。就那么走了,留下了另外一个皮囊。
童言无忌的我总是喜欢问东问西,可始终有个问题一直缄默。关于我外公。我们一直保持着这个默契。即便到现在我都不知道他是谁,可我还是绝口不提。因为我能感觉到这个人对于外婆来说异常重要。是那个能够让她皮囊拥有灵魂的人。于她而言丈夫、儿子是比生命都还重要的存在。失去的那一刻起,她活着已然是行尸走肉般的皮囊。
小表哥结婚后,她的身体每况愈下。即便面容憔悴,但却有一种喜悦由内而外的散发着。她把多年以来节衣缩食积攒起来的红包递到表哥手上,就像是一场仪式。昭示着她摆脱梏桎的时日即将来临。她的身子已经虚弱得再也撑不起这副精致的皮囊了,她也走到了需要别人照顾的时刻。为了赡养老人而起的纷争,原来离我们是那么的近。我会歇斯底里的对着阿妈吼,问究竟是为什么。哭着苦苦哀求她把外婆接到自己家。他们不养我来养。阿妈,摇摇头安慰到,你还小大人的世界你还不懂。
她搬离了禁锢她一生的地方,搬离了她和丈夫孩子一起生活的地方,搬离了她一直以为可以走到尽头的地方。以一种滑稽怪诞的方式。两家人轮流看顾一个月,舟车劳顿的折腾,大人们却乐此不疲。计较着可以少一天是一天却忽略了老人的时日本身就所剩无几了。曾经精致无比的皮囊,慢慢的形如枯槁。别人的周末我始终没有参与过。我会带着牛奶、水果、饼干、课本。去照看爱我的皮囊。我像珍惜最爱的玩具一样去呵护她希望她恢复过来,一如往昔那般精致。我会挖沙沙的苹果喂她,会把枇杷剥皮去核放进她口中,会跟她讲在学校发生的一切。为了方便日常打理大人们剪掉了她心爱的长发。拿起木梳轻轻的梳理她斑白的银发,在她憔悴的面庞悄悄抹上她最爱的粉膏,会捧起她满是皱纹却无人留心的手脚帮她修理过长的指甲。她是那么臭美的皮囊,却没人真正的在意过。可这具皮囊对我来说很重要。她会握着我的手目空一切的说:孩子看开点,世界是你自己的,不要被别人的喜怒哀乐所影响。
一直难以释然的最后一面,那天她容光焕发,坐在床上跟我有说有笑的,还偷偷的塞钱给我买书买文具。我还乐呵的以为下次再来的时候,她就可以下床了。就可以搀着她到阳光下四处走走。道别的时候,我们都松了一口气般,她笑靥如花的对我挥手说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一别多年,那一刻的场景时常出现在梦境里,多希望这个梦永远不会醒啊…
平静的夜晚,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小腿上有一块凝固的血迹。不是我的,无缘无故的出现在那里。可是心里面空落落的好像失去了无比重要的东西。那天就像失了魂一样的活着。考试结束后的第二天,阿爸打电话过来说你外婆昨天离开了,回去看她最后一眼吧。噢…眼泪就那么一直一直不断往下掉,世界好像一下子就黑暗了下来。再也没有气力迈出下一步了。
灵堂里孝子贤孙跪了满地,哭天喊地的,像模像样的。我就像个异教徒站在外面冷眼旁观。大人们都说,你外婆最疼你了,赶紧进去给她磕头哭丧。可是,我没有。我知道里面躺着的只是一副千疮百孔的空皮囊。爱我的人早已用她的方式和我别过。此生无憾。从头到尾我一滴眼泪都没有落下。至今为止,那副皮囊埋在哪个坟头我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可是后来的某一天里,我忽然意识到了,原来这么久以来我陪伴的这副皮囊,这么辛苦的勉强支撑着都是为了多陪陪我。她早就可以从皮囊里解脱出来,为了让我能好好渡过余生,她用皮囊告诫我要为了自己而好好活着。
在我这副皮囊离开这个世界之前,我会慢慢的走到她的坟头,对着她曾经的皮囊说:我想你了,我来找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