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 深海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他们从冬天开始探讨关于我出海的事情,到了夏天还在探讨。

好在确定出海的日期是在夏天,我想,否则他们能从冬天聊到秋天,再从秋天聊回春天;他们爱我。大概是吧。他们喜欢围着炉火吃着甜点谈笑,喜欢对海岛上变幻不定的天气指手画脚,还喜欢在一些阳光和煦的午后做点儿烤鱼片。但我对于他们探讨的内容兴致缺缺,对厅堂里小桌子上摆放的甜点和烤鱼片也无甚兴趣。我喜欢火炉里升腾的火苗,不规则且游离的,被称作等离子体存在的物质形态,就像我喜欢深蓝色的大海,广阔无垠,浪涛翻滚,在一些特定时候却又寂静如坟茔。

我希望在出海之后能遇到一些不一样的事情,看到一些瑰丽奇幻的场景。譬如巨大的蓝鲸跃出海面,海鸥绕船飞舞,海藻和浮游生物在夜晚的海面上沉浮,绽放出幽蓝色的光。如果可以,最好能有美人鱼坐在黝黑的礁石上,欣赏海天一色的日落美景,像电影一样,像梦幻一样,满足我这个业余观光客对于大海的好奇心……

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夏天终于来了。初开始是白榉树接近土地部分的深绿色叶片积了灰,后来整排整排的棕榈树也开始变得灰蒙蒙的。热浪席卷整片海岛,远处的物体在空气中扭曲成虚幻的波状。他们说,夏天到了。于是在一个燥热的夜晚将本就微小的炉火熄灭。

“菩萨保佑!菩萨保佑!”他们说。

夏季最炎热的几天中的一个清晨,我上了船。一条锈迹斑斑的渔船,大概和一辆中型货车一般大小。它停靠在西海岸的码头上,同更多的锈迹斑斑的渔船挤在一起,毫不显眼。这让我想起停靠在路边的小轿车,挡风玻璃上落满尘土,引擎盖上积满枯叶。它们同样一排排挤在一起,车轮干瘪,车身破旧,好似随时准备被回收、销毁。

车和船都让我感到不安全,但我还是上了船。那时我十六岁,第一次乘船出海。

上船时,一个精瘦的男人接待了我,他皮肤黝黑,身材清瘦,两颊的凹陷使他的颧骨看起来更为突出,而脸上的皱纹则深得仿佛可以夹死一只蚊子。分明只是一个饱经风霜的男人,但不知道为什么,第一眼看到他时,我竟产生一种这人的骨头大概比钢铁还要坚硬的感觉。

他倚靠在渔船的护栏上,嘴上叼着根烟。看到我时也不说话,先是从头到脚仔细将我打量了一遍,然后才用手夹住香烟,慢悠悠吐出一阵烟雾,他说:“跟我来吧!”

“去哪儿?”我问道。

他没有回答,只是摆了摆手。

我跟着他走。甲板上四处堆积着杂物,渔网、鱼钩、鱼食和一些我叫不出名的器械,这些杂七杂八的物件将整个甲板堆得满满当当,只余了一条堪堪供人行走的小道。我觉得家里沙发和茶几之间的缝隙也比这条小道要来得宽广。当然,若是论起扭曲程度,即便是一条弯曲的乡间小道也远不及它。

整个甲板上散发着浅淡的鱼腥味,我注意到渔网中打捞起的鱼儿、螃蟹之类的海货都还遗留其中。兴许是天气炎热的缘故,许多海货都干得翘了边。不过罕见的,并不曾闻见什么腐臭味,反而有一股桂花的清香。这与我对于码头的认识相悖。至少这是海边,至少船上堆满了死鱼。

“为什么不把这些鱼和螃蟹收起来?”我边走边看着他的背影问道。

“它们死了。”黝黑男子说,他声音冷淡,头也没回,只是沿着小道往前走,一副老子不想说话的模样。

不过他话音刚落,边上的渔网便有了动静。

“啪嗒啪嗒~”

两三条未死的鱼从渔网中跳跃而起,又被渔网压着落下。其中一条像是被什么力量托着,跃起一米多高,扑通一声掉进海里,我旋即探头去看,那条鱼摇摇尾巴拍出一阵水花,而后施施然游走了。

“你看到没有?那条鱼跑了。”我惊讶地大声叫喊。

黝黑男子对我的叫喊充耳不闻,依旧默默地往前走。我撇了撇嘴,一边为自己撞上颗冷钉子感到不忿,一边默默收回探出的身子。这人像钢铁一样冰冷,倒不如几条鱼有意思。

几个拐弯之后,我们进入起居室,里面有四张床。上下铺相对而放,看起来像是两个狭窄的双层柜子。他指着其中一个上铺对我说道:“你睡这里,先休息,一会儿带你认识其他船员。”

还不等我回应,他就走出了起居室,顺带拉上了门。铁门发出嘎嘎的声响,像深海鱼的叫声。

我将行囊放在地上,刚准备整理,铁门又发出嘎嘎的声响,我看到黝黑男人再次走进来。他一改之前淡漠的模样,满脸堆笑,一副尤为热情的样子。热情得让我有些不知所措。他变魔术似的从身后拿出一串香蕉,热切地递到我手上。

“小兄弟呀,刚来会有点儿不适应,吃点儿水果不晕船。”

“啊?好,谢谢!”

我尴尬而不失礼貌地道了谢,心底却是说不出的怪异。这前后变化未免太大了一些,就连晚霞的红蓝色云层之间都有一段过渡,但这男人没有,他突然间的转变就像他瘦脸上光影的明暗交界线一样干硬。

大概是觉得之前太冷淡了吧!男人走后,我安慰了自己一句,开始整理床铺。相较于甲板的杂乱,起居室内倒是干净许多,尽管墙面上布满了不规则污渍,看起来仿佛常年不曾擦拭一般,但我还算满意了。实际上也没什么好挑剔的,至少床铺是干净的,铺上毯子被子就能好好睡上一觉。

吃了两根香蕉后,我躺在床上。倒不是因为起早而犯困,只是因为起居室内连一张座椅也没有。我等了半晌也没等到那个黝黑男子出现,屏息凝听也不曾听到有人移动的声音,屋子里静悄悄的,唯有海浪还在轻轻拍打船舷,像是一个温柔的母亲在安抚怀里安睡的婴孩。

床铺上有一股消毒水的气味,由浅至浓,仿若是从柜子缝隙里突然冒出来一般。或许原本就有这股味道,只是因着鼻炎的缘故,收拾床铺时我并没有闻见。海浪还在拍打船舷,有节奏的浪涛声使我昏昏欲睡。为什么会往床铺柜上喷消毒水呢?我不自觉地开始思绪纷飞了,人类历史上曾出现了各式各样的瘟疫,譬如1817年恒河水开始泛滥,霍乱如洪水猛兽般席卷多个国家。譬如更早之前的黑死病,医生们穿戴简易的防护服和鸟嘴面罩,看起来像行走在病患之间的巨型乌鸦。黑白色的历史,黑白色的乌鸦,他们和死亡挨得如此之近,几乎是要贴在一起了。那时候大抵还没有所谓消毒液之类的东西,对,是了,1984年甲肝病毒暴发,消毒液这种可以消毒杀菌的液体才开始出现在大众视野……

我在胡思乱想中沉睡过去,醒过来时,天色早已擦了黑。躺在床上能明显感觉到船只航行时的摇晃。我听到船尾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声响,出于一种好奇心,或者是本能,我推开起居室的铁门,往船尾看去。只见一盏探照灯正明晃晃地对着船尾,两个男子在明亮的灯光下使用器械拉起一张渔网。我朝四围望了望,发现渔船早已远离了海岸,除了船上明亮的灯光外,四下里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见。于是我朝两人走过去。大概是听见了我的脚步声,他们停下手上的动作,回过头来看我。这时我才注意到,面前的两个男子竟长得一模一样,一样面色黝黑,一样皱纹深邃。唯一的区别是,一个面容冷峻,宛若一座冰雕,另一个则满脸堆笑,一副乐呵呵的模样。

“醒了呀!”

黝黑男子笑嘻嘻地冲我打了个招呼,一口洁白的牙齿在灯光下闪闪发亮。冷冰冰的男子则仅是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继续回过身去摆弄器械。

“是,醒了。”我略微迟疑地问道,“你们……”

“对,嘿嘿,就是你想的那样。怎么样,饿了吧?我给你搞点儿吃的。”说罢,他又冲着自家兄弟叫了一声:“嘿,别弄了,先吃点儿东西。”

冷冰冰的男子依旧冷冰冰的,他看了我们一眼,什么也没说,径直往厨房去了。

笑嘻嘻男子一边将我往甲板上领,一边自我介绍,他说可以管他叫猴子,冷冰冰那个是他弟弟,叫猩猩。猴子猩猩一家亲。谁也不知道一母同胞的双胞胎为什么会生长出两种截然相反的性格,这像诗歌一样梦幻。

甲板上空旷干净,什么也没有,这让我有一种割裂感,仿佛早上经历的一切都是一场幻梦,而这场幻梦在我一觉睡醒之后消失殆尽,一切又都重新归于现实。但我想,或许是兄弟俩在白天的时候收拾干净了也未可知,不论如何,我总也问不出口,毕竟我在起居室内睡了一天,啥也没干,什么忙也没帮上。

晚饭很快被端上来,是一锅鸡汤,还炒了几个小菜。鸡汤浓郁芳香,喝进肚里暖洋洋的,像是在冰天雪地里喝下一碗热汤一般舒畅。但喝着喝着,我仿佛喝出了一股浓郁的桂花香。于是我开口询问,鸡汤里是不是放了桂花?怎么有一股桂花香?

“桂花香?”猴子诧异地看了我一眼,突然拍打着猩猩的肩膀大笑起来,“桂花香……哈哈哈哈……桂花香……”

他的笑声越来越大,身体抖动的幅度也越来越大,最后开始疯了似的拉起猩猩在渔船上作迂回式奔跑。他们一边奔跑,一边狂笑。我心底诧异,莫名想起了可以相互传染的瘟疫。我有心想拉住俩人,但力气太小,只能被带着奔跑。这时一艘渔船从左舷处冒出来,几个渔民正在甲板上抽烟聊天。我赶忙欢喜地冲他们叫喊。他们不搭理我,但我顾不了太多,再次冲他们叫喊。

这次他们终于有了回应,其中一个壮硕汉子看了眼奔跑的兄弟俩,又看了看甲板上的鸡汤饭菜,冷冷地问我:“你喝的鸡汤是什么味的?”

“桂花味的。”我不假思索的回答。

“喂,他喝的鸡汤是桂花味的。”壮硕汉子朝众人大喊了一句,然后翻身爬到我们船上。他什么话也没说,一上船就开始往自家船上搬东西。

“你干什么?这不能拿!”我上去阻拦,却被他一拳揍在鼻子上。我摔倒在地,鼻血直流,看到更多的人从对面渔船翻过来,四处拆东西。

我又起身去拉猴子猩猩两兄弟,他们还在狂笑着奔跑,嘴里时不时冒出几个字眼:“桂花香……哈哈哈哈……桂花香……”

我说你们他妈别笑了,东西都要被搬没了。但他们还在笑,还在不管不顾地奔跑。

我有一种无力感,于是干脆瘫坐在甲板上,看着渔民们在两艘船上来回跳跃。他们动作很快,渔网、器械、水桶,各式各样的东西都往自家船上搬,我看到连我睡觉的柜子似的床铺都被搬上了船。最后,整条船都被搬空了。

我以为他们会就此罢手,驾驶渔船离开这片海域,却没想到在一整条船被搬空之后,他们竟又从自家渔船上搬出各式各样的香烛草香,堆积在我们的甲板上。我盯着他们,看到陆陆续续有人从舱室内抬出一只猪和几只羊,它们都死了。我注意到它们脖子上有着相同的,锯齿状的伤痕。鲜血汩汩流淌,恍若一道小小的,永不枯竭的泉眼。

渔民们将猪和羊丢在甲板上,点燃香烛。他们高声唱着奇怪的语言,围着甲板转圈,像是在进行某种吊诡的祭祀。

船底的什么地方似乎破了个洞,海水哗啦啦往船里灌,船只开始往一边倒。

船要沉了!我疯了似的大喊大叫,但所有人都无动于衷。祭祀还在继续,海风猛烈一阵,又平息一阵。一条鱼借着海浪的力量跳跃到甲板上,落在一堆动物尸体中间,好似那原本就是属于它的位置。

我开始找救生衣、游泳圈和救生艇,但是怎么也找不到。我急得破口大骂。也是这时,我看到猴子兄弟俩,一人抱着一捆炸弹狂笑着站在两艘渔船的船尾处。一种猛烈的不祥预感涌上心头,我再顾不上别的什么,下意识就往海里跳……

“轰隆隆~”

片刻之后,巨大的爆炸声响彻整片海域,两艘渔船被猛烈的爆炸轰击得四分五裂。而我则漂浮在不远处的海面上,震惊地看着分崩离析的渔船一点一点被海水吞没;震惊地看着渔船上的所有人都在刹那间变化成一只只海鸥,朝四面八方飞散而去。

渔船被海水淹没,海面也开始变得寂静。一切都静止了,唯有海面上漂浮着的木板还在发出如诉如泣的哀鸣。夜空中晶莹璀璨的银河横跨天际,密集排列的星辰闪烁不定。海藻和浮游生物也开始在海面上沉浮,幽蓝色的微光宛若一条条轻盈的丝带般在海水中缠绵。微凉的海风拂过面颊,我感觉丝丝缕缕的凉意穿过我的皮肤,流进我的血液之中。会死的吧?我想,然后我攀上一块漂浮的木板,在一阵阵细小密集的浪涛冲击下,随着海水漂荡。

我会死的吧,我想,我又不会飞,我又不能变成海鸥在天空中翱翔。然后我闻见了棉絮和药膏的气味,一股清淡的薄荷味夹在浓郁的桂花香里。我坐起身来四处张望,看到一个妙龄女孩趴在游泳圈上,正缓缓地向我游来。

“你怎么还在这?你该回家了。”她笑着对我说,我看到她漂亮的眼睛弯成小小的月牙。

“回什么家?怎么回?”

“嗯,像这样!”她突然站起身来,跳上我的木板,一把将我推进海里。

我措手不及,整个人向后仰倒,咸腥的海水刺痛我的双眼。再次睁眼时,世界变了个模样。我看到自己躺在洁白的病床上,窗外桂花开得热烈。

有人在耳边大喊大叫:“医生!医生!病人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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