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海岛一年四季草杂树杂,什么奇奇怪怪的草木都有,海里的活物更是妖魔鬼怪什么都有。夏天,岛上的人差不多是一个样子,说的话也是一个样子,身穿短衣短裤和拖鞋还是一个样子,品种单一。一到冬天,人就杂了,什么人都有,什么鸟都叫,人界就像海岛上的草界木界,什么草都有,什么花都开。各种草木各有各的样,各有各的味,人也是。
东北人好聚,酒杯碰得叮当响;重庆人好热闹,围成一堆叽叽喳喳。因为有了他们,还有各省各地的人,差不多各个省市都派出了"代表"齐聚海岛,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海岛满满荡荡。一群群,一堆堆,人来人往如潮,东西南北的人潮成海。一边是大海,一边是人海。人是分群的,也论堆。东北人是喜欢成林的树,什么树都有;重庆人是喜欢扎堆的花草,什么草什么花都有。北京人在东北人和重庆人的中间,京片子和京片子聚,京片子和京片子扎堆。如果说东北是见面熟,那重庆人就是见面亲。
只有一群人像北方见不到的导惮树。树干像人造出来的水泥柱子,看上去很硬,摸上去树皮也挺光滑,棕树的一种。导弹树很高,很直,赤身裸体向天去。像导弹树的这群人就是文昌人。
文昌人独往独来就想上天,文昌人天马行空就想在天上飞。
直挺挺的导弹树一看就很自我,一棵树自我,两棵树自我,每棵树都很自我。一棵树不理一棵树,一棵树不管一棵树的事,你是你,我是我,你不越我界,我不越你界。
向天而生,活得惬意,没有心思管闲事。
二
独往独来的文昌人又喜欢在人声嘈杂的茶店里嘈杂。
嘈杂也是你曹杂你的,我嘈杂我的。嘈杂和嘈杂互不相犯,空中碰撞到一起也是互不相扰。
没有茶店,文昌人就活不下去了,海岛的一大半就沉下去了。但茶店恰恰是他们独往独来的场所,大隐隐于市,文昌人是大隐隐于店。
进了茶店,都是老爸,女人是女老爸,年轻人是小老爸,老爸喝老爸茶。都是老爸,你是你的老爸,我是我的老爸。茶店是家,我坐的地方是我家,你坐的地方是你家,你家的事我不管,你家的事我不管。茶店是个三不管的地方。
一堆文昌人桌前围坐,一桌和一桌不搭杆,各喝各的茶,各吃各的果(面包、点心),各说各的话。独立成桌,一桌人只和同桌人说话。桌与桌之间,谁也不看谁。就是看,最多一眼两眼的,不管你是谁,不管你是做什么的,不管你在店里怎么吵闹,闹翻了天也没人管你。不关心你是谁,不关心你是做什么的,不关心你在店里吵什么闹什么。总有那么几个人,自已跟自已喝,或者吃,或者傻傻地坐,一个人静静地悄悄的。总有那么几个人,自已跟自已说话,低头研究彩票,研究来研究去,一个人静静的悄悄的。总有那么几个人,三个五个的坐一起,谁也不跟谁说话,谁也不看谁,玩手机的低头族,几个人静静的悄悄的。更多的人或低声或高声或尖声说来说去的,喊来喊去的,叫来叫去的。飘来飞去的声音里,碰来撞去的声音里,一个人静坐的照样静坐,一个人发呆的照样发呆,一个人研究彩票的照样研究。
茶店里进来个外地人,没人多看一眼,顶多两眼,就这两眼还经常是无意识的。
茶店就是自在,进茶店进到自在里头去。每个人都很自在。坐的是自已,喝的是自已,吃的是自已。活的就是自已。
你就是你,我就是我。因为你就是你,所以你就成了你;因为我就是我,所以我就成了我;也因为你是你,所以我就成了我;也因为我是我,所以你就成了你。
在北方,那些小地方,那些不大不小的地方,到了人多的地方,我常感不自在。进了饭店,好几双眼睛看过来,有问号眼光,有猜谜眼光,有打探你是官还是民是富还是穷的眼光。关心你,关心你是做什么的,关心你是官是民是富是穷。有时看了你猜了你还不够,还要扭回头去向同桌人打听你是谁。有时打听不到你就端着酒杯走过来和你套近乎。套不上近乎就打起来。不是友就是敌,敌成友也行,不成友就是敌。一伙一伙的,一派一派的。你在群里才行,不在群里就不行。你是我的,我是你的,不是就不是人。独狼难行,独人难活。搞来搞去,你就不是你了,我就不是我了,就没有你我了。
到了人多处,我常感不自在。
也许是我在这方面过于敏感了吧。但北方一些地方喜欢东家长里家短地说长论短却是不争的事实。
在文昌,我走进任何一家茶店都感觉自在。
导弹树一个就是一个,一株就是一株,一棵就是一棵。每棵树独自撑一把伞,和椰树一样。和椰树不一样的是,导弹树从来都是直上直下,独自挺挺的,立在天地间。成排成林的导弹树也是独立林间,一棵就是一棵,看去很威风,像大王,不像椰树有弯腰的,有歪脖子的,有树和树勾连在一起扯不清的。
没有哪棵导弹树关心另一棵导弹树的生死。
在文昌,没有哪个人管另一个人的生死。
三
文昌人真就不管别人的死活了?
在文昌,老人倒地你尽管扶,文昌人不知道碰瓷是什么鬼。真有文昌人跟我这么说。
我亲眼见过。清澜街头,一老人躺倒地上伸胳膊动腿的,好一会儿。一年轻人急急跑去扶起。我赶上前去。听口音,老的小的都是文昌人。老的拄根拐。小的扶老的走去好远,一直扶到街上有石凳的地方扶老人坐稳了又交待了几句话才离开。我想拍照,可老的小的看我光看他们没给我好脸色。或许是他们认为盯着看人的行为是失礼的,哪怕是做好事你也不能这么盯人。从年轻人脸上看不出他有正在做好事的一点点意识,很自然的事。
街上,我和老婆认识了好几个人,从陌生到留电话号码前后就几分钟。不是东北的,就是重庆的。有次正走着,有人就招呼:转一转?东北口音。然后,你问我住哪,我问你住哪,你姓什么,我姓什么。小区有重庆老太太拄拐,第一次见到拄拐的我就举起胳膊向我大声招呼,走到一起,你怎么了,我怎么了,你哪里的,我哪里的。有次十多天没见,一见就问我,哪里去了,看不到你了,连说两三遍。
文昌人不跟你啰嗦。点点头,一句半句的,快快移开眼光,去了。我还立原地看着呢,看着背影。
我在街上几次跟文昌人搭腔,人家不冷不热的。有个拄拐老太身挂小录音机听戏,我问,听的是琼剧吗?老太点点头,有点冷漠,不再看我,走自己的路,去了。茶店里又看到见过几次的光头汉子,胖胖的,有点像鲁智深。我几次向他看去,想引起他的注意。他注意到我了,但躲避我的目光。出了茶店,又看到鲁智深站在正在建造的楼下盯着,他花和尚肯定就是包工头。我和他眼睛一碰上,他的眼睛就躲开了。我心说,哪像个包工头,这么内向和封闭!
你不看我,我不看你。月亮不撞地球,地球不撞太阳。你转你的,我转我的。你有你的轨道,我有我的轨道。你有你的空间,我有我的空间。
一派海派做派。我觉得,不是学来的。上海厦门这样一些沿海地方的人,大海对面一些国家,特别是一些发达国家的人,据说也是这样。文昌人不是学他们,是自然而然形成的。海洋教他们这样。
导弹树,学名大王棕,别称大王椰子。椰树的近亲。刚来海岛的人分不清椰树和导弹树。有海南人说,也可以叫火箭树,还可以叫电杆树。导弹树的确有大王气派,自主,自立,自力,每棵树都给别的树很大的空间,你是你,我是我,你事不关我事,我事不关你事。
向天称王,活得自我,没有心思管闲事。
真的导弹进了文昌,又戴上了一顶航天之乡的帽子。莫非是上天做了什么安排?导弹树,导弹人,导弹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