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RT | 编辑:LL
大学第五天
2005 年,卡内基梅隆大学新生训练结束后,陪伴小孩的父母从附近的旅馆退房回家,留下我们一群十七八岁的少年。离父母的监控越远,我们的情绪就越高昂,兴奋、期待、未知、混合了贺尔蒙与秋季的湿度直冲脑顶。我和新认识的同学 RJ、Olga、Joe 坐在 Forbes Avenue 转角的 Kiva Han 咖啡厅,有声有笑地天马行空。摆脱了高中时期的土样,站在自主生活的开端,每一句年少轻狂都是未来的蓝图。香烟环绕着 Olga 的指尖,飘散于傍晚的月光,四位艺术新生缓缓地融化于互相的青涩爱慕中。看着他们的嘴唇、双手、眼神,当下我感到微微的自卑。
高中
回溯十三岁到纽约州读国中开始,我的成绩虽然不是全校前十名,但也从没落后过。
我并不是华人父母理想中的数理天才,电脑课上了一天就退选,上高中 AP 物理,但是是靠着坐我旁边的同学勉强过关。课堂外,我并非音乐才子,模拟联合国社团的门我没碰过,田径社我也待不住,运动成就只可悲的当过一学期七人篮球校队的板凳,就连电玩 Counter-Strike 我都是被当靶打,亚洲学生所有可能发光发热的项目都与我无关。
但在十年级时我获得 MICA 艺术学院的口头入学许可以及奖学金,在十一年级时 SAT 我都还没考,RISD、Pratt、SVA 在内等多所艺术大学的面试官就愿意用奖学金招募我。我拥有全校无双的美术能力,往上往下都没有人能靠近我的光环。
当时就读的公立高中大约有一千五百名学生,每次上下课交换教室,我像明星一样不断地和来往的同学挥手。全校的老师都认得我,校长会特别停下来与我打招呼,女同学邀我去舞会,我还一一拒绝。我不是亚洲书呆子,我的世界与其他人都不一样。十几岁的我没有因为台湾留学生身份而感到自卑,相反的,我过度骄傲,目中无人。
可是到了大学,和 RJ、Olga、 Joe 相处,我感觉我配不上他们。我像只在一口小丼里发亮自豪的青蛙,一但跳到外面的环境,就被天上的星光与周围的萤火淹没,变得黯然平庸,渺小无声。
卡内基梅隆
卡内基梅隆大学 (Carnegie Mellon University) 是位于美国宾州匹兹堡的私立大学,当地人称「天才学院」,标榜只要能毕业就不怕找不到工作。学生家庭背景包括医生、律师、皇室、外交官、跨国企业家等等。我大学室友的父母是哈佛商学院毕业的医疗企业管理人;一名同系生的父亲是花旗银行的前亚洲总经理,八岁开始就有私人司机;同一宿舍的同学是清朝皇室的后代。
我的自卑感并不来自于身家背景,而是我与同学间的知识差异。白话说:我脑子里的东西没有他们多。
在那天傍晚的咖啡厅,十八岁的 Joe 动人地的叙述爵士历史,从 Ella Fitzgerald、Mile Davis、Herbie Hancock、连接到 DJ Shadow、N.W.A.、 再带回到 Johann Sebastian Bach;跟我一样还没上大学艺术史的 RJ 分析了 Marcel Duchamp、Jasper John、Robert Rauschenberg 对美国当代艺术的影响;Olga 已经在匹兹堡的 Andy Warhol 博物馆当过实习生,跟当地的艺术生态有实际接触。
除此之外,Joe 和 RJ 还交换了暑假他们帮家人接水管和修车库门的心得。
他们三人的话题我一句都接不上,因为我没有共通的知识或经验,十八岁的我不认识他们口中的 Jack Kerouac、William S. Burroughs、Spike Lee、Akira Kurosawa、Federico Fellini,我对音乐的了解只限于金属乐,最接近实习的经验是在魔兽世界里冒险。
他们的眼里是一个又一个的小宇宙,在咖啡因与尼古丁的催化下坠落于彼此的星空,而我的眼神则有如他们手中的咖啡般暗淡。
差异来源
我爸爸在亲友聚会时常自豪地说:「这是我儿子,他在美国读名校!我从小教了他什么?就是如何找好吃的!我们每次去大学看他,他就带我们去吃美食!」
这是事实,所以好笑。这是事实,所以也让我很难过。
华人交往,大部分的话题都围绕在食物与閒话。华人学生在美国遇到的社交瓶颈,其实主要并不出于种族、学历、或社会阶级,而是知识多元化与广度深度。知识并不是只有学校里的课程,还包括有本身的兴趣收集以及自我学习的能力。
我与台湾朋友见面,也常遇到类似的状况:
「兴趣吗?我还满喜欢看电影的。」
「那你今年最喜欢哪一部电影呢?」
「其实我都有看,实际说哪一部还挺困难的。」
「那说一部你看过喜欢的就好。」
「那应该是星际大战吧,里面的特效我还满喜欢的。」
「那你看过 Fritz Lang 的 Metropolis 吗? 是一部影响到后来科幻电影很重要的一部作品。」
「没有诶,其实我大部分都是周末有空看看最近流行的片而已,然后就是吃一些有的没有的。」
大部分的华人新生,谈话内容多拘泥于表面:美食、星座、游戏、烟酒、感情。但我的美国同学,还能聊历史、政治、法律、天文、文学、哲学、艺术史、甚至会修水电。
追根究柢来说,我与大学同学的差异是思想观念上的区别,而思想是可以透过学习而改变的。
第一步|观测
受到第一次文化冲击后,我不断思考与观察自己与同学间的差异,还有他们的长处、背景、谈吐、专长等等。课堂上与课堂外,只要听到我不认识的艺术家、作家、导演、音乐家、导演,我就会记录在笔记本或心头,找时间初步了解,有兴趣再更深层地研究,并找机会与同学做进一步讨论:「为什么妳认为 Jack Kerouac 是一位重要的作者?妳最喜欢他的哪一部作品?妳当初是如何知道 Kerouac?」
第二步|承认问题的存在
放下自身骄傲,承认我的知识水准明显不如我的同学,是最重要也最困难的步骤。
大学暑假回台北时,遇见了同年纪的台大生,他们问:「你读美国哪一所学校?」
「卡内基梅隆。」
「是教人际关系的吗?」
「不是,那是名字类似的公司。卡内基梅隆是位于美国宾州的⋯」
他直接打断:「喔,没听过。」
* 2019 年 Times Higher Education 的全球大学排名,卡内基梅隆名列世界第二十四,而台湾大学是第一百七十。
我的台湾朋友往往遇到不熟悉的人事物时,会自动轻视其内容,而不是有所好奇心地近一步尝试了解。只因为不在自我的认知范围内,就觉得不重要。
如果我们都只听自己想听的话,看想看的事,那就永远只能活在自己的小圈圈里。相反的,我们更应该理解自身认知的限制,多方环境的资讯来源以及深度与广度。
我承认自己犯过相同的错误,我曾经目中无人,但现在的我额外看重身边能给我不一样看法与资讯的朋友。
第三步|问题来源的假设
或许从小到大,我对生活与学习都没有正确的观念。
在台湾家庭教育里,学习是非常被动的:坐在课堂中听课,功课来就写,考捲来就解。我没有必要自动自发学其他的东西,我唯一的责任就是应付学校和父母,应付成功我就是成功的小孩。
这一点是华人学生与美国学生在大学中最大的分歧点。
在画画或培养其他嗜好时,我的父母会说:「不要浪费时间在那上面,多花点时间在有用的事情上。」
我并不是要怪父母给我的栽培不足。他们没有机会到美国读国高中,他们生长的环境比我的穷困,当时的知识来源不像现在多元无边界,他们的人生观是他们立足的方式。追究上一代来解释我自己的未来是没有意义的。会落后在大学的起跑点上,是因为我过去的思想太过被动,只依赖单方面的学习方式,一直认为只要能应付课业跟考试,就是对自己的人生负责。
高中时期,Joe 在研究爵士音乐史时,我在客厅看 MTV。RJ 在参与社区大学讲座时,我在房里弹吉他。Olga 在当实习生时,我在电脑前面敲键盘。我望着井水倒影而自我陶醉,完全忽略了外面世界的努力。
看到 RJ、Olga、 Joe 的多采多姿以及对于生命的热情,我受到启发。他们能学会的,我也能学会。而我需要的,是学习他们学习的方式与知识的来源。
对一件事的专注付出,是对待自己人生的态度。这是件要长期养成的习惯。如果对什么事都只是随便,那或许人生最后也只有吃而已。想要有文化素养、知识深度、国际观,不能只依赖搜寻引擎或补习班,而是要从日常生活中去贯彻累积。
第四步|走出舒适圈
宿舍底下的 Underground 学生餐厅,每周会固定请不同的独立乐团和音乐家来表演。卡内基梅隆拥有历史悠久的戏剧与音乐学院,每学期都有高水准的学生发表会,虽然我对这方面不熟悉,但我还是尽可能地去欣赏。
大学学生证可以免费参观匹兹堡重要的公共设施,包括着名的卡内基美术馆、Andy Warhol 美术馆、Matress Factory 美术馆等等。每个星期天,我会固定到美术馆游览。
除了艺术系的演讲外,其他科系的演讲我也尽可能参与,包括哲学、电脑、生物、人文、心理学、设计、戏剧等等。
学校的电影社,除了周五和周六会固定播放有娱乐价值的商业片外,在周日播放冷门艺术片,往往整个场次包括我只坐满十个人。Hunt 图书馆的地下室另外有个电影库,我常去那观看老师和同学推荐的录像作品。
我持续结交各科系的同学,谁有不一样的资讯我都很愿意交流。
美国大学第一年,我去了很多学生派对,但没有喝酒吸毒,没有跑夜店,我停止看电视与打电动,想尽办法弥补自身知识的不足。
第五步
2006 年五月五号,大学第一学年尾声,美术系的传统是要颁发年度奖项,表扬每年级的四位杰出学生。系上所有师生聚集在图书馆后的小广场送别匹兹堡的冰雪。我和 RJ、 Joe、还有 Olga 换上短袖与洋装,有声有笑地喝着汽水,讨论暑假规划,明年的选课俄罗斯方块等等。
笑声起落中,系主任拿起了麦克风宣布颁奖仪式开始,春天的空气瞬间凝结。年轻自负的我们坐在地砖上,心中都渴望能被美术系的前辈认同。
短暂的赞助单位感谢词后,奖项从一年级开始宣布。
内心的期待还没培养成熟,我就听到了我的名字,我站了起来,笑容散满了一地。
握了教授的手,我接过 Robert J. Fingland Freshman Award。我随着脚步不断在内心重复 Robert J. Fingland 的名字,我不认识他是谁,但我知道我一辈子都会记得他,系上同学的面孔在那当下变得模糊。
之后教授喊了 RJ、 Terry、Carolyn....
Honda Accord
停在 Schenley 公园的树荫小路旁,这台银色的 Honda Accord 是 2001 年我爸爸陪我来纽约读书时买来开的,它一路陪我经历高中、路考驾照、毕业舞会、也和我一起进入大学,银色的外壳上依旧带着新手驾驶的伤痕。我在车里,一手拿着奖状,一手拿着手机。
匹兹堡:「喂妈,是我,系上刚刚颁奖,我得奖了!」
纽约州:「很好啊,恭喜你⋯⋯」
虽然耳对着耳,但电话上的传达还是有限。讲完电话,我彷彿摸得到车内的无声空间,灰黑色的驾驶座上,一阵忧郁潮湧鼻头。在那当下,似乎没有人能分享我的成就。傍晚车窗内外的我,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这微薄奖励背后的意义。
我在车上思考了半个钟头。
或许我抹去了开学时的那份自卑,但我明白这不表示我已经追上了其他同学,大学生涯还有满满的未知数。
大学第五天
新生训练第ㄧ天,我爸妈带我开了七个多钟头的厢型车,载着各种私人用品,从纽约州市郊横越到宾州西边的匹兹堡。抛弃高中于五百英里外,秋季绿黄的树叶飞逝于高速公路两旁,我幻想着未曾相见的女同学长相。
第二天⋯⋯
第三天⋯⋯
第四天⋯⋯
第五天,爸妈从旅馆退了房,午餐过后我们在 Morewood Gardens 宿舍的停车场道别。太阳下,父母说了父母一贯会说的话。我似乎第一次真实地看到他们的脸,和日常的面貌不同,时间一瞬间老化了向来健壮的两人。他们的白发更白,皱纹更深,他们的身影变得瘦小。他们要回去,我要往前,当下我感到微微的悲伤。
- Rexy Tse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