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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大河弯弯曲曲地自西南而来,在这里修正,转了一个大弯,留下了一个大漾,然后变成了正南北流向。把眼前的这片土地分成两半。河东是东林镇,河西便是西林村。这一村一镇之间可有天壤之别,东边的是街上人,是吃皇粮的,而西边的则是靠天吃饭的庄稼人。

        六十年代初,杭嘉湖农村。虽然是江南富饶之地,然而也经不起天灾人祸。五八年的大跃进,大办钢铁,五九年的水灾,台风灾害,六零年又是旱涝轮番进攻,已经把这江南的鱼米之乡搞得乱七八糟,贫穷,饥饿正像豺狼虎豹步步向那些被折腾得精疲力尽的庄稼人紧逼。

        常年,农家家家户户有个小粮库,屯积一些粮食,以备青黄不接时救济,但眼下,别说是粮仓,就是米缸里装的也不是人吃的东西。人吃着猪狗吃的东西,甚至连猪狗也不吃的:榆树皮,草根,水草,凡能吃的都吃了。整个农村不见了六畜,没有人养得起,连人都快想吃了,哪里还会有这些活口!

          六一年的二月底,刚过完了年,还未到元霄节。天依然冷得出奇。小河整天冻着,河边上的杨柳还没有泛青,整个乡野还没有一点点春天的气息。

        每天太阳从东方出来,又从西边下去,不快不慢。整个冬天没下雨,也不见雪。就是这样干冷。

        西北风三天两头地补充着寒气,好像要诚心让这些饥寒交迫的乡下人再经受些苦难。

        "这年头,还生!唉"

        接生婆阿荣嫂正摆动着她那双缠过足的三寸金莲一步一摇地从村北的虹桥上自东向西而来。过了桥,沿着河岸向南走,精瘦的身体,黄黄的,干涩的脸,右手拎着一个蓝布包,边走边嘀咕。

        西林村沿河道一字排着,河岸上种满了各种各样的杂树,有烂头榆,杨柳,桦树,反正品种繁多,树的下面还有许多干枯的芦苇,眼下是冬天,各种植物都光秃秃的,在寒风中挺着,看不出一点生机。

        阿荣嫂在村子中间的两间草屋前停下了。这两间草棚子建得有点怪。本来是坐北朝南的两间屋,但却只有朝河一边有一扇门,进出就在这门中,南北是低矮的土墙,南墙上还留了几个洞,算是窗户。

        东门边搭建了一个雨篷,北面用草编围起来用来挡风遮雨。

        正是中午,门口两个孩子在晒太阳,这是两个小男孩,大的五六岁,小的大概只有两岁左右。孩子的身上穿得破破烂烂的,棉絮从补了又补的棉袄中钻出来,已看不出白色,大人们常称之为"猪油渣"。大概由于饥寒的缘故吧,孩子们似乎不想动弹,只是懒散地坐在一捆稻草上,静静地望着河的对岸发呆。

阿荣嫂用怜悯的眼光看了两个孩子一眼,这孩子全是她接的生。看着他们的可怜相,她的心头不禁一阵心酸。但现在她顾不上理这些孩子,她急切地走进了茅草屋。

        这茅草屋外面看起来不像样子,但走进屋内却别有一翻感觉,头间是厨房,一个带烟囱的灶台,还有一个放碗的竹柜,一个水缸,一张吃饭的方桌,四条破板凳。简单但整洁。

走进里间便是卧室了,两边都是床,也看不清是几张床,反正都是木板支撑的可以安身就是了。

        由于天冷每张床上都铺上了稻草,床上的被子都是补丁打补丁,看来是有些年头了。

        由于屋顶都出有天窗,所以走进屋子也并不感觉到昏暗,总之比站在这茅草屋外面想象的要好许多。

        孕妇躺在靠南边的床上,正在痛苦地呻吟着,一张脸扭曲得可怕,头发被汗水浸湿了。她时而痛苦地呻吟,时而大吼一声,让人心惊胆寒。

        床边站着两个十来岁的女孩,惊慌地看着她们的母亲,看见接生婆来了,都一阵欢喜。

        阿荣嫂是小镇周围有名的接生婆,从她手上接生的孩子都有好几百了,她很有经验,不慌不忙。她指使着两个女孩,一个去烧热水,一个帮她料理产妇。

        产妇的呼号声越来越惨烈,听得人心寒胆战,而阿荣嫂却不当事,她知道,这女人没事,生过四个孩子的女人 ,不会难在这一次。

        本来接生是高兴事,换着往年,或者人家是新媳妇头胎,那当然是喜事。

        可眼前,她面对床上痛苦地呼喊的女人却没有一丝的喜气。

        这个女人太命苦!

          村子里的人都不知道她的真名叫什么,只是叫她坤林嫂,这里的大多女人几乎都无法知道她们的真名姓,因为女人一般都是从外面嫁进来的,刚来时就喊新娘子,往后就顺她的丈夫的名字叫,嫁给阿荣的就叫阿荣嫂,嫁给坤林的自然就叫坤林嫂。

刘坤林是随着爹妈从苏北逃荒而来的,在西林村的一块荒草地上支了一个家,划分阶级成份时,理所当然地被称之为"雇农"就是既无田产又无家产的那一类。比贫农还要贫困。

坤林的父母死了,他就成了一人吃了全家饱的光棒汉。眼看三十岁了,还是没娶老婆,他太穷了,哪家的闺女敢嫁这样一个穷汉子啊。

可是,姻缘总是靠缘份,坤林就是娶来了一个女人,她也是一个逃荒者,随哥嫂来到这小镇上谋生。要知道,这里毕竟是江南,毕竟是鱼米之乡,丝绸之府,在这里混个温饱还行。他们没有房子,只有一艘小船,吃住都在船上,且没有当地户口,日子也过得艰难。

十九岁的姑娘了,与哥嫂挤在一只小舟上,说有多别扭就有多别扭。因此,姑娘也急需要找个人嫁了。

坤林看中了这个女人,姑娘也相中了他。那年代穷人多,只要能过日子就行,没有太多的挑剔。

姑娘成了坤林的新娘。新娘子虽不是很美,但也不难看,特别是健康,开朗,且朴素实在,是个会过日子的女人。

在那些贫困的日子里,婚姻,家庭会变得非常简单,他们会在极其穷苦的生活中活得快乐。而快乐的源泉就是夫妻俩的爱。

坤林娶了老婆,人也变勤劳了,除了经营好土地还上东林镇上帮街上人挑水,那年代还没有自来水,街上人也吃河里的水,担水很费力气,街上人就请人担水,坤林凭着自己腰圆膀粗,浑身的力气,帮人担水,一担水百来斤,他挑在肩上,像一担稻草一样地轻松,而且他脚步稳健,桶里的水也能保持平稳。

他担水的功夫好,且人又随和,得到街上人的赞誉,担水的生意也越来越好,渐渐地便成了担水的常客了。

他用挑水的钱补贴家用,小俩口的日子也慢慢滋润起来。媳妇的脸上也常挂着笑容。

婚后的第二年 坤林媳妇便给他生了个女儿,头胎生个女儿,坤林也挺开心的,媳妇能生,有了女儿还怕没儿子?

给女儿取了个名叫引弟吧,盼望下一个是儿子。

过了两年,又生了个女儿,取名叫连弟,两个女儿后面一定会连生个儿子!

可这以后却过了五六年,终于等来了一个儿子,夫妻俩别说有多高兴了,又是摆酒,又是放炮,简直像是得了宝贝,因为生在夏天,所以便取名叫夏宝。夏宝四岁时又生了秋宝。有了秋宝夫妻俩已经是儿女盈室了,他们不想再生了。

儿女多了,是开心事,但日子却是越来越艰难了,一家六口人靠一亩多田地,要养活也太难。坤林更忙碌了,起早探黑地干活,挣钱,养家。

但是这日子却是无法顺心,天灾人祸,折腾得人都没法生存了。

坤林是靠力气吃饭的,干力气需要吃好饭,但是这年头,粮食越来越少了,到后来精粮是不见面了。六零年的六月,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家里已经没有一点粮食了,抻林早早地起床,摸过虹桥向镇上走去。尽管他肚子饿得慌,但他必须要去挣钱,否则孩子婆娘一家子都要饿死了。

他依然是帮人担水,一家一家地送,人已经饿得麻木了,刚才吃了半个洋芋,感觉人又有了力气,但经不住几担水的功夫,又饿得眼冒金星了。他担着空水桶向河边走去。这是一个用长石条磊成的桥埠兴,一级一级的台阶,他站在临水的一块桥石上,弯腰提水,就在这一瞬间,他眼前一黑,人被水桶带进了河流中。

六月,正是江南的汛期,河水涨得满满的,而且水流湍急,本来,江南水乡的汉子,个个会水,大概是由于饥饿和体力透支的缘故吧,这个四十三岁的男人被河水吞没了,他再也无法站起来。

丈夫的遗体放在家门口,草房太窄小,连个停尸的地方也没有,只好临时搭上一个帐篷。

坤林死了,刘家的天塌了。坤林嫂哭得昏天黑地。

家徒四壁,丧事也办不起。没有棺材,一张芦席把他埋了。

坤林走了,留下了四个孩子,一个破碎的家。

娘家哥嫂救济,渡日如年。这女人和孩子太苦怜了,得想法子让他们活下去。村干部商议后决定让坤林嫂到畜牧场去劳动,一是可以挣工分,同时他们知道这畜牧场总有点可以填肚子的东西,也只有这样了,这饿鬼遍地的年代,能活下去已是不容易了。

然而上天还是嫌折磨得不够,不久后坤林嫂忽然发现她肚子里留下了一个遗腹子。眼下马上要来到这个苦难的世界的就是这个没有了父亲的孩子。

这一切,阿荣嫂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前面的四个孩子都是她接生的,看到这一个个新生命的来临,她不知道是喜还是痛,她也麻木了。眼下,她只想完成这最后的任务。

产妇的呼喊变得越来越惨烈了,凭经验,阿荣嫂知道,快生了。她做好了一切准备,然后拿出她的技巧帮产妇生产。

随着一声响亮的啼哭,一个新生命来到了这个世界上。

"是个男孩!"阿荣嫂习惯性地说,但这里大概谁也没有留心去听,因为所有的人,包括母亲,都不欢迎这个生命的来临,他来到这个世界是一种无奈,是一种无奈。

好一会,母亲回过神来,用无奈的痛苦的眼神看了眼已经洗过澡的,被一件旧棉袄包裹着的儿子,两行泪水顺着脸颊流向发际。

"荣嫂,你看我咋回事啊,这么五个孩子我怎么养活他们啊!"

荣嫂不知道怎样去安慰这个女人。

"要不,我给你打听一下,送掉一个孩子吧?"荣嫂喃喃地说。

"麻烦你帮我找个好人家吧,把这娃儿送人吧,也算给他一条生路。"

"好吧,我留意着!"

荣嫂安顿好一切,说了些宽慰话就要走。

"等一下。引弟,你把箱底的那块布料拿来给阿姨吧。"

引弟正要去拿,荣嫂赶快拉住。

阿弥砣佛!

"我哪里能要你的东西!要不是这年头,我帮你也来不及呢!"

边说着,边退出门去,匆匆忙忙地走了。

屋子里传来了婴儿高亢起伏的哭声,他似乎在为人生的苦难而啼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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