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头老黄牛，我很老了，已经无法站立，毛色也黯淡无光。
我知道这将是我的最后一个冬季，大雪之后，明年春天的田野将变成沼泽，那里将不再有我卖力耕田的身影。
我独自躺在昏暗的牛棚里，望着外面的大雪纷飞，想起了漫长一生里许多许多的往事——
我想到了我的母亲，许多年前她在这里生下了我。她毛色金黄，在太阳下顺滑闪光。白天，老主人牵着她下地耕田，我跟在后面又蹦又跳，老主人的脸上堆满了骄傲的神情；晚上，我卧在她的身旁，学着她咀嚼美味的枯草。
那时的天上有洁白的云朵，月光里有奇妙的故事，世界上有温暖的母亲……直到有一天老主人的大儿子走进来，不顾老主人流着眼泪，用无情的皮鞭和坚硬的缰绳牵走了我的母亲。
我想到了那匹白马，牛棚也曾是她的家。我们一起看过旭日，走过夕阳，说过未来，心心相印。但当年风华正茂的她难耐耕田之苦、牛棚之陋，总是向往着另一个世界。
终于，她在一个夜晚脱缰跳槽跑走了，从此我们再也没见过对方。
在这个世界上，我除了想念母亲，想念最多的就是她。临别时她回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落在我年轻又昏黄的生命里，永远成了迷。不知道现在她是死？是活？过得怎么样？
我想到了那只不久前还在我身边昂首阔步的大公鸡。他在牛棚里长大，从来没有见过田野和树林，却整天夸夸其谈，以嘲笑我的笨拙和无知为乐。我们朝夕相处，却好像生活在两个世界里。这是多么可惜啊，我们近在咫尺却没能成为知己。它有着一对堪比彩虹的漂亮翅膀！
我曾想过和它做朋友，向它讲过田野和四季，可它一点也不感兴趣，认为只有牛棚是真实客观的存在，其它都只是梦幻和虚无。
最近我有点不那么讨厌他了，因为我想到了它用一生守卫着牛棚的荒凉和寂寥，却能够独自过得风风光光，热热闹闹，这何尝不是一种生活！
我想到了那只痴情的小蟋蟀，它一天到晚为它的情人唱着歌儿。可它的情人大蟋蟀却从来没有看过它一眼，因为它一心爱着那只夸夸其谈的大公鸡。大蟋蟀每天靠近一点公鸡，幻想着心中的爱人会把自己拥在怀里。终于，在一个月圆之夜，大公鸡把它吞到了肚子里。从此，那只痴情的小蟋蟀便日日向着公鸡发出哀鸣，直到有一天它老得叫不出声，被风干在土墙的空洞里。
我想到了我的老主人，他一生勤恳种田，独自养育了三男两女。他的面容有土地的颜色，额头上的沟壑就像崎岖的老树皮。
正是他的大儿子牵走了我的母亲，从此他和老主人一刀两断；二儿子拉走了那辆木排车，从此和老主人形同陌路；三儿子上大学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便不再回家；两个女儿每年过年时才来一次，临走时总不忘埋怨几句老主人把所有的家业都献给了儿子。
老主人越来越沉默，却常常在为我加草料时自言自语: 养了一群畜生啊——连畜生也不如！
在一个夏天的午后，他捧出了老伴儿的遗像，对着遗像他独自喝了几杯酒，几杯酒下肚他便躺在凉席上沉沉睡去。他睡了很久很久，天亮了又黑，黑了又亮。
我看到他的灵魂慢慢升起，带着酒味儿轻飘飘离开了小院儿，向着无穷的天空飞去。
又过了很久，有几个小孩跳墙来偷枣儿，看到了地上的老人那已经腐烂的身体，吓得哭爹喊娘地跑走了。不久村里的几位老人赶来，把他装进了麻袋里，向着他老伴儿的坟地拖去。
老人去了天堂，我也差点儿饿死。老三在他爹死后回家了，还带着一个白脸红唇长头发的女人。老三穿着几年前老主人卖了粮食给他买的那身西装，看来在大城市里混得也并不如意。挥霍完了父亲的家业和自己的青春，现在他回乡继承了父亲留下的“房产”和土地，看起来有要好好生活的意思。现在他成了我的新主人。
转眼，半年过去了。期间老三卖光了他爹留下的所有粮食，开回家一辆拖拉机，准备承包一些村里的田地，办一个农场。
昨天，老三往牛棚里撒了一把玉米给公鸡，又为我添了一些草料，自言自语地说: 老黄牛，你比我活得还久，你一生辛苦为我们家耕田，现在老得走路都有些吃力了，你活着到底有什么意思？现在我要搞土地承包，希望将来你还能出点力。
还有公鸡，你一生活在牛棚里，坐井观天，以牛粪为食，每天按时啼鸣，好像这个世界都离不开你！可惜我老婆刚来就看上了你，说你的毛红得像一团火，你的肉一定很好吃！我答应她等她给我怀上儿子我就把你杀了给她吃。今天早上她吃饭时吐了三次，看来你的命不久矣！
他的话让我想到了两个月前他那长头发老婆和一个陌生的男人在牛棚里偷情的事。
那晚老三喝醉了酒在屋里睡觉，半夜时分，一个男人翻墙而入，钻进了牛棚里。长头发女人很快也从屋里出来转进了牛棚里。两个人一见面就缠在了一起，在牛棚里翻滚了起来。
完事后女人气喘吁吁地说: 亲爱的你比老三强多了！我后悔了当初没有选择你，上了老三的当——他说他家有个农场，家里牛羊成群，有的是钱，有的是地，来到这里才知道他家狗屁没有，他个王八蛋欺骗了我！想让我陪他当个农妇，呸！想得美——亲爱的你一定要等着我，等我拿到钱……
从那以后，长头发女人就常常和那个陌生的男人在牛棚里幽会，从来没有把身边的牛和鸡放在眼里。
两个月后，女人果然怀孕了，老三果然给她杀死了那只大公鸡。
喝完了鸡汤，女人又指着我说: 老三，我怀孕了，得加强营养，还要准备好生娃的钱。可现在你哪有钱？不如把家里的这头老黄牛卖了，准备好给你生儿子！
老三开心地笑着说: 老婆说的对！现在有了拖拉机，老黄牛也没多大用处了，每天还要吃一堆草料，不如早点卖了换钱生儿子——我看这么大一头老黄牛，卖个一千块不成问题！
第二天一早，屠夫王五就来到了牛棚里。老三开口要一千三，王五说这牛年老肉硬，最多给一千二。顺利成交了，王五把钱数给了老三。老三把钱转手递给了长头发女人。
王五又来到牛棚里想把我拉出来，却发现无论如何抽鞭子我都无法站起来。最后王五扔下鞭子说: 这家伙老得快不行了，没法走路了。过两天我开三轮车来把它拉走吧。
当天晚上下起了鹅毛大雪。我从来没有见过雪下得那么大，硕大的雪花如洁白的天使飞舞在天地之间，黑色的和灰色的世界很快就被她们埋葬了。
我闭着眼，想象着田野里白茫茫一片多么纯洁！多么干净！我和白马在雪地上自在奔跑着……
可是，当晚长头发女人和那个男人又一次出现在牛棚里。她们用热情的翻滚无情地终止了我美好的想象，之后，她们一起冲进了大雪里，逃之夭夭。
天亮了，但雪并没有停。雪越下越大，越下越大。
我知道，这将是旷日持久、前所未有的一场大雪——在来年开春之前不会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