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回村,我又看到小娟。我从小喜欢看她,因为她又好看又有才。
小娟好看到什么程度呢,按照我们农民的说法,远超电视上那些个女明星哩。标准鹅蛋脸,五官精巧,眉如弯月鼻秀挺,肤质细腻,不施脂粉而白里透红。头发又浓又亮,编成小辫儿盘在头上。身材更挑不出毛病,个子高约一米七,修长而凹凸有致,就像古典小说里写的“身段柔美水蛇腰”——别看书里经常有这类描写,但现实中像这样的身材还是极为少见。如今,有多少女人个子虽是又高又瘦,却往往没胸没臀,线条僵硬,偏于中性。(窃以为,中性虽亦是一种美,但与女性之美相去远矣)。
小娟的美貌,类似于八十年代的“香片”上的中国四大美女的形象。所谓“香片”,就是一张比火柴盒大一点的厚纸片,上面印了各种画像,因为纸片加了香味,所以叫“香片”,功用有点类似于古代的“香袋”,当时在我们的农村集市小摊上出现过一段时期,为年轻女人们所青睐。香片上的绘像以各类工笔古典美女为常见,具有一定欣赏性。大概因为喜欢香片,我爱上了画画,废寝忘食临摹过香片上的四大美女。我觉得小娟美貌如西施貂蝉。
八十年代我读小学,初见到小娟时,她刚从别村嫁过来,成为本村中某户人家的媳妇,一个青年农民的老婆。小娟当然不像香片上的美人儿一样薄衫丝裙衣袂飘飘,她只是个女农民。和其它农村妇女一样,她也要烧饭喂猪种田收割,整天忙个不停。但她就是显得有点不一样。她扛着一把锄头从我家门前经过,看上去很有美感。有一回她穿着把腿绷得紧紧的时髦喇叭裤,配一件粉色毛衣,鹅蛋脸笑盈盈。她婀婀娜娜袅袅婷婷走过,好象吹来一阵飘渺的清风,一股超拔的仙气。她整个人,跟这贫瘠粗糙的乡村,很有些不相衬。甚至让我有点疑心,这般像从画中走下来的人儿,不会是狐仙吧?或者是田螺姑娘?
虽然品相一流,但乏人欣赏。彼时村民们家家户户都忙着干农活填饱肚子,鲜少有闲心去观赏和谈论一个人美不美、风景好坏之类的话题。按照老马的需求理论来说,人都还处于最底层的求温饱阶段,不大有其它想头。比如说,春天时田野上到处都是金黄灿烂的油菜花,风景好极,但农民眼里只有一亩油菜能打多少油籽可卖多少钱的盘算,谁会在辛苦的田间劳作时去感受风景之怡人呢。实用性,是人们看待所有人事物的唯一标准。对于人,美不美可以忽略不计,最重要是会吃苦耐劳,要“好用”。大家评价一个人的外表时常说 “好看有什么用?能当饭吃?”尤其是已嫁作人妇的女人,那就更别提好看了。因此,在很多年里,小娟那美丽的光芒,被隐藏在了辛苦的操劳之中。
事实上,信不信由你,我们那个地方盛产美人(包括男人)。几乎每家每户都有可以称得上美貌的男和女。还有很多人家,漂亮孩子一窝一窝的生。比如我们邻居葛伯家,因为想要儿子,逃计生逃了很多次(这种情况在农村很普遍),一连生了五个女娃。虽然最终没能怀上儿子,但那五个女娃吧,长到七八岁个个都像瓷娃娃一样,粉雕玉琢,一个赛一个。还有胡叔家的三个,父母也是一等一的俊俏人物,生两女一男,强大基因赐与他们的女儿眉清目秀眼目多情,男儿高大英俊……这样的人家竟然多得数不过来。我想,当时如果找十几个最靓家庭出来,排成队形,那是多么耀眼的一个美人队伍啊。
这么多的美人中,为什么我要写小娟呢?小娟之所以更胜一筹,在于她的身段。吾阅美女无数,发现现实中好脸蛋和好身段能兼得者,相当寥寥。相较之下,好身段好姿态者比脸面姣好者更少。如果再加上全身皮肤细白,那便是上上品,可遇不可求。大多数人只占一样已经不错。小娟占了两样已属难得,天然一段风骚,不能与人尽言。
其实小娟还多了一样:天生一股艺术气质。她从小爱唱歌。村民讲她小时放牛野山坡,独自放声歌唱,其声清亮悠长,穿透力极强,山下劳作的乡人闻之,俱放下手中农具站立聆听。她无疑是个有着“文艺女青年”特质的农村女孩。但是“梦想”这个词语,可能从来没有出现过在她的脑海里。
今年大年初一,我在村中游荡,忽听见悠扬的吹拉弹唱声,循声跑去,原来是小娟握话筒就着胡琴伴奏唱越剧《碧玉簪》。多年来她似乎变化不大。她着一件长款绣花红棉袄,身段依然修长柔美,头发依旧盘起,鹅蛋脸型也没大变,还是光滑细润,只比早年略显松驰。樱桃嘴艳红。她沉浸在自己的唱腔里,表情起伏生动。很难想象,这是近五十的人了,当年早生早育,现在已经当了奶奶。听别人讲,这两年她经常去乡镇各地演出唱戏。不难想象,她的扮相,定然是个十分惊艳的小花旦。嗓音条件又好,至于唱腔专业度方面呢,至少我们外行人听起来,不输专业演员。那个下午,她一直唱到五点钟晚饭时间,一个人唱了整本戏。
不仅唱歌,跳舞她也在行。农村这几年也兴起都市大妈喜欢的广场舞,她是最早会跳的那一个,每天晚上领舞。据说她翻起跟头来,可以一连翻几十个,筋骨柔软,身手不凡。看来担当武戏也没问题。大家都说,“小娟真的是块当演员的作料”。
对此,小娟不是没想法。她也曾对人感慨过,小时家里穷,爹妈不让她多念点书(小学没毕业),只好放牛。要是念了书呢,应该不是这样的生活了。
我深深地理解这句话。一个女子,就算有羞花闭月沉鱼落雁之容貌,有一腔天赋奇才,生长在闭塞的农村,又能怎么样呢?她们主宰不了自己的人生,早早嫁人生子,是别无选择的宿命。如果小娟有机会接受教育有机会去大城市,想必不成为一个好演员都难。
当然,农村里像小娟这样被埋没的各种人才多了去。现实就是这样。
我无法想象,小娟在几十年的单调生活中是如何压抑自己内心对自由和美的渴望,默默捱着贫乏无趣的日子的。——不,也许以前她压根没这么想过。她只是一直在对生活逆来顺受的接纳中找一切机会展示美丽。就像放牛时尽情唱歌,扛锄头时还是打扮美气,走向衰老时还要不停歌唱。无论走到哪步,她在内心里给自我保留了小小的一个地方,随时释放。
我想,这就是在不幸的大环境下,作为个体的人所能坚持的最后的幸福和骄傲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