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三,荠菜花儿赛牡丹”。中国阴历3月3日阳历的4月4日或4月6日之间是清明节。清明时节,春光融融,气温升高,雨量增加,万象更新。大自然不管日本的枪炮有多厉害,鬼子兵的心有多毒,上海依然是鸟语花香,春回大地。
葫芦街里美丽的小女娃白玉莲,坐在自家门口的小板凳上晒太阳,现在已经临近中午时分,奶奶还没有来叫她进屋吃饭。她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不知为什么,最近几天来,自己觉得浑身没有力气,就是刚吃了饭也是这个样,还总觉得吃不饱,肚子里一直是饿得慌。她还觉得很孤独,没有玩伴。以前她与同年龄五岁的催娣很合得来,两人经常在一起玩。现在催弟要照看弟弟,她娘变得怪脾气,只要催弟一出门,立时赶出来,揪住催弟的小辫就打,所以她就不敢去找催弟。姐姐雪莲是极爱自己的,总是想出各种新花样,像踢毽子、挑线棚、做布袋老鼠、吹肥皂泡、甚至用小锅,小灶、小碗办“小人家”……现在姐姐一天到晚除了吃饭睡觉,都同妈妈在一起禙锡萡、家里就靠着这点钱过日子。米桶里早就没有米,煤缸里也没有一个煤球,爸爸隔二、三天用小布袋拎2、3斤米回来,柴火是靠妈妈前一阵子到火烧场捡来的木头。妈妈说:“等这些木柴烧完,就只好烧我的腿啦!”这话听起来多么可怕!现在玉莲肚子饿得很难受,但她不敢告诉家里的大人。一次她说“阿爸,我肚子饿得痛来!”阿爸、阿妈听了眼泪直流。第二天,阿爸上午出门,下午就背了两斗米,买了一点肉和菜回来。家里奶奶和妈妈都吓坏了,盯着阿爸脸看,问“哪里来的钱?”阿爸说,“反正不是偷,不是抢,你们不用问那么多。赶快烧饭、烧菜给孩子吃!”奶奶哭着说:“儿呀!你不说清楚,我就不烧饭。你脸色难看得像死人,你去卖血了,是吗?”阿爸低头没有说话。于是奶奶、阿妈、姐姐都抱着阿爸哭。妈妈还跳起来骂玉莲:“你这个死鬼!你是家里吃得最多最好的一个,还叫肚子饿。你知不知道现在要吃你阿爸身上的血啊……你这个讨债鬼呀……”妈妈边骂边嚎啕大哭,吓得玉莲索索发抖,也哇哇地哭起来。所以从此以后,她就不敢再对大人说肚子饿,实在饿极了,就偷偷地到对面的小河边去找东西吃。
今天早晨,阿爸经小周先生介绍,到一家贸易行去面试做茶房,一家人为此充满了期待和希望。奶奶把已经烧好的饭菜放在桌子上,但一定要等阿爸回来才开饭。玉莲觉得肚子里又痛又恶心。她受不了这滋味,只好又跑到那条小河边去寻食。
在矮平房的南面,有一条3米宽的李纵泾河,它从蒲汇塘来,往肇嘉浜去。由于许多年来不加疏浚保养,河水已变色变臭,夏天成了蚊蝇的孳生地。这条黄褐色的小河在缓缓地流淌,河岸处泛着白色的泡沫,在阳光下,闪耀着油亮的光。河面上漂浮着一些烂稻草和垃圾,一只瘦得可见条条肋骨的死猫沉浮在流动的河水里。走近小河边,闻到一股潮湿的腥臭味,幸好河水离开最恶臭的夏天还有三个月的时间呢。
现在两岸河堤上的结缕草已泛出青绿色,它密密地遮盖了破败和肮脏,看起来绿茵茵的一片非常美丽。岸边有几棵歪脖子杨柳树,树皮疏松,枝桠错乱,尽管树干长得丑陋但现在树枝上,已垂下荡悠悠的柳条,在这些细条上已生出一小片、一小片的嫩绿叶芽。一阵风吹来,长着嫩叶片的细条就飘荡起来。这里还有几棵低矮的桑树,在树枝的顶端像小孩拳头模样的枝桠上都已生出一片片翠绿色的嫩叶。往年,葫芦街的小姑娘,还有近边的女学生都会到这里来采桑叶,忙着喂小盒子里的蚕宝宝,直到它上山吐丝结茧。今年的桑叶长得更好,可惜因为战争,小姑娘都没有时间和心情养蚕了。
小玉莲拾了一根枯树枝,在湿润的泥土地里匆忙、专注地寻找着可以吃的食物。她看见许多细小、褐色的蚂蚁在匆匆地爬行;看到两条白色的,粉红色的细长而扭曲的蚯蚓,还有一条长着黑红色环节的蜈蚣。它身上每一个环节,下部就有一对脚,长在头部的脚像一对钩子,这条长长的蜈蚣,,有许多的脚,它摇头晃脑的爬得很快,看起来挺吓人。玉莲知道,它的小名叫“百脚”,奶奶曾经告诉她,“百脚”有毒,你要离它远点!
小玉莲抬起她那双秀丽明媚的眼睛,看到在那些低矮的桑树桠枝间有黝黑色的、翠绿色的小蜘蛛在牵丝搭线,筑成一个像网线袋那样漂亮的丝网。它们趴在丝网中心休息着,不一会,一只黑色的小飞虫扑到黑蜘蛛的丝网上,小飞虫的翅膀被丝网黏住了,于是它拼命挣扎想逃生,丝网弹动起来,蜘蛛很快地爬过来,用它四对细长的脚一拨拉,就抓住那只可怜的小飞虫,塞进它的大嘴巴里。很快,又有两只小飞虫被丝网黏住,又给蜘蛛吃了。那蜘蛛的肚子更加鼓得滚圆。玉莲看到它那个塞得圆圆的肚子,非常羡慕,恨不得变成一只蜘蛛,把自己瘪瘪的肚子填满,可是这样一想,就觉得更饿了。
于是,她用小树枝在泥地里挖掘,寻找那个黑黑的,像杨梅和核桃那样大小的“松花圆子”。今天为什么找不着呢?这是留金家的大嬷亲手挖给她吃的,说是:“吃了就不会肚子饿。”后来玉莲自己也挖了一个吃,“为什么今天就挖不着了呢……”
那是在两星期前的一天上午,小玉莲在家门口闭着眼睛晒太阳,温暖的阳光照射在她秀美的小脸蛋上,原来白而瘦的脸颊慢慢变成粉红色,浓黑的长睫毛盖着眼眶,嫩红色的小嘴抿着,她睡着了。使整个脸蛋就像画里的洋娃娃那样的甜美漂亮。
住在对门的阿文抱着她的宝贝侄子留金,也在街里蹓跶着晒太阳。那孩子本来在哭吵,一晒太阳就耷拉着小脑袋睡熟了。阿文看着玉莲,又看看留金,她的孩子又黄又瘦,脑袋大、下巴尖、已3岁了,额头上还皱着皮,头发又稀又黄,整个脸看起来像个驴粪蛋。阿文感到心疼,因为家里穷,孩子缺少营养,“正在发育关键时刻长成这样,不知道将来能不能长命百岁呢?万一这孩子长不大,自己的晚年可怎么活?”
她想到这里一阵心酸,竭力忍住泪,只是自己的万千思绪如脱疆之马,再也收不回来了。她在想:“我的命咋会这样苦?娘死得早,从小没人疼。19岁嫁一个30岁的瘸子,没 两年,他又死了,自己带着13岁的小胞弟,到上海纱厂做工。开头几年,我每天工资只有1角8分4厘,要做12个小时,生活真是猪狗不如。好不容易等到阿弟三年木工学徒满师,找到纱厂修梭子的木工活,一天有了7角钱的工资。我为他讨了媳妇,总以为熬出头了。小夫妻俩把我当娘一样伺奉,每月工资都交给我,我每句话在家里都是‘圣旨’。这种称心日子没过上两年,阿弟又害痨病死了。千省万省从牙缝里省下的钱,为贪图利钱都给黑心黑肺的放印子钱畜牲卷跑了……”
她想到这里又气又恨,于是咬牙切齿,压低嗓音骂:“作孽呀,现在连天老爷也不长眼睛了,世界上好人都死光,坏人活得快活煞!”
说到坏人,她觉得在自己的周围确实有许多坏人,她想:“阿娥好像近来变得很厉害,禙锡萡的工资不肯全部都给我,总要留个1、2元,说是要买鸡蛋给留金吃。我看她分明存着私心想嫁人。这个女人,24岁了,还长得细皮白肉,那个剃头李双喜见到,一双贼眼忽闪忽闪盯着看,两人眉来眼去,当我是死人,不晓得?”
阿文这时一股无名火从心底直窜起,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把牙齿咬得咯咯响。太阳穴上,头颈里的青筋暴起,连面颊上的皮肉都抖动起来,如果这时有人看到,一定会吓得毛骨悚然。
“嗨,瞎猫碰着死老鼠,这次到底给我拿到把柄。李双喜通过对门的老太婆给阿娥送50元钱。那天我吵上门去,骂得李双喜脸色像死人,还浑身发抖,要拿剃头刀自杀,他当场死掉最好,用不着我抵命。就是这个老不死的老太婆窜出来坏我计谋……”
“还有那次逃难回来,留金生病,狗头军师白福根,还有死老太婆找来李双喜,说是来治病,实际上是存心想气煞我。我不让他扎针,死老太婆非要来拉我,还打我一记耳光,这记耳光好比寒冬腊月吃冷水,点点滴滴在心头。我一生一世定要报这个仇!这白家人专门假仁假义充好人,送点米来,送两碗面来……其实良心墨墨黑,是想‘吃十八只蹄膀,’替西门庆、潘金莲拉皮条,当我是寿头,阿木林……”阿文越想越气,禁不住混身颤抖起来。
她用一双仇恨,阴毒的小眼睛朝对门白福根家睃去,门里黑乎乎的,只看见雪莲和娘在禙锡萡,玉莲像洋娃娃一样靠在外墙上睡觉。她心底顿时产生“立即报复”的邪恶念头。此刻,一条无形的蝮蛇钻进了这个愚蠢女人的心房,毒计浸泡着她那颗自私的心,使她善恶颠倒忘恩负义,变得像魔鬼般的奸诈和狠毒。她要摧毁、扼杀这世界上一切美丽、善良、圣洁的东西。这次要摧毁的目标,就是五岁的小女孩玉莲。
她伸出一只暴满青筋枯柴般的手,抖抖索索去抓这个美丽女娃的胳膊。玉莲在睡梦中感到手臂上凉嗖嗖,湿漉漉的,像一只大蜘蛛的脚爪在抓她,心里一吓就惊醒了。小女孩张开那双乌黑的眼睛,看到面前是阿文嬷嬷正朝着自己嘻嘻地笑,于是她就回个甜美的微笑,并很有礼貌的叫“大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