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爸一个小时前已到南市厂里去拿工资了,我拦也拦不住。他叫我不要告诉你们的。”现在白福根只能对兰娣说实话。兰娣一听好像当头挨了一棒,吓得懵了,拉着奶奶痛哭起来。那个胖女人站在旁边,一直在有滋有味的打量兰娣,她这时禁不住冒出一句话来:“这小丫头片子,哭起来真耐看呢!”气得奶奶朝她直瞪眼。
奶奶拍着兰娣的背说:“丫头,先不要哭,你现在是家里的当家人了,你得挺起腰杆来,天不会塌下来的,再难的事总会有解决的办法。我看这事,只能对你妈实说,爸去南市领工资了。她对外面的情况不清楚,也不会有太多的担心,相反她有了盼头到能提起精神来。我这里先借周先生的炉子给你妈熬点粥,吃了就会有气力。”
兰娣听奶奶这样一说,情绪就安定下来,不再哭了,还朝奶奶笑了笑,算是道谢,然后扭转腰肢,晃荡着那条乌黑的大辫子回到灶间去。刚才兰娣破涕一笑时,嘴里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加上一双弯弯的像黑宝石一样闪亮的丹凤眼,把站在一旁的黄三夫妻看得痴了,半天回不过神来。男人用他那条猪肝色肥胖的大舌头舔舔厚嘴唇说:“又是一个小妖精,没想到草窝里还真的飞出金凤凰嘞!”他们见大家不搭理,很是没趣,就悻悻地回自己屋里去了。
小周先生听奶奶说要熬粥,赶紧去捅开炉子,加了煤球,一会儿焐在炉子上的大铜壶内热水就“瑟瑟……”地响起来。奶奶谢过小周先生,转身上楼去拿着一些米和几个洋铁碗,几条咸萝卜干,一个中号铝锅下来。在水池边淘洗干净了,来到天井里。不一会儿,铜壶里的水翻滚着。奶奶现在锅里注入六成的开水,把锅放到炉子上去烧,壶里剩下的水就倒在几个小碗里,先给三个男人喝。等他们喝完,再倒了三碗叫福根拿去给产妇。灶间里的雪莲娘和孩子们分着吃一点。等白福根拿了空碗出来,壶里只倒出小半碗水,他递给老娘,奶奶接过,一口气就直着喉咙灌了下去,可见她已是渴极了。
锅里的粥沸滚着,飘出一股稻米特有的清香。它对饥肠辘辘的人来说,有极大的诱惑力。这股香味又藏不得,遮不住,飘飘荡荡地散发到弄堂里。于是那里就有人在高声咒骂:“啥人断命良心恶得来……烧点香粳米来害害大家,害得肚里饿煞蛔虫要爬到嘴巴里来哉!”有一个女人用哭声叫喊:“呜呜……娘娘,太太,做做好事呀……啥人家烧饭,给一口我小囡吃吃啊,我小囡要饿煞哉!娘娘,太太修子修孙,做做好事呀……呜呜……”奶奶在天井里听得心酸,但她没有力量施舍,因为这一小锅粥要救一个产妇的命。那个生病的小孩她可以送他一碗粥,但一开门,许多人涌进来,就是一水缸的粥也不够分。“妈,你看这事哪能办呢?”白福根蹲在老娘身边焦急地说。
“生玉莲的时候,我们已经住在徐家汇了,你当时在哪里找的接生婆?我看这个老太倒是很有经验。”
“哦,那个殷阿姨呀?去年我介绍别人去找过她,据说她已回到常州去了。后来他们在土山湾请的接生婆。现在又不知道门牌号码,到哪里去找呢?”白福根忧心忡忡地只顾搓手。大周先生听了唉声叹气地说:“街上都是人,哪里还能迈得开脚步走路呀?市面这么乱,弄不好,还有拦路抢劫呢。”奶奶听了顿时愁容满面,皱紧眉头,把额头上的皱纹弄得更深,一时沉默无言。她两眼呆呆地凝视着米粥,内心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最后用力抿了抿自己宽厚干燥的嘴唇,坚定地说:“从古到今,女人生孩子苦呀!就是在太平盛世也是一只脚跨进棺材。现在打仗连个接生婆都没有,等于两条人命都已经捏在阎罗王手心里了。目前老薛又不在身边,我们就是她最亲的人,就是豁出命来也得救她呀!”
奶奶这一番话,使两位周先生深为感动,不由得对老人肃然起敬。心想,白福根这样仗义,能干,原来他有一位深明大义的好母亲。白福根这时二话不说,拉开门闩要走。奶奶连忙叫住说:“吃点稀饭再走,空着肚子,又顶着中午的毒太阳,到不了土山湾就要昏过去,白福根从半夜到现在做了许多事,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这时他很佩服老娘丰富的生活经验,没有她带的米和锅,现在到哪里去买吃食呢?等他嚼了两根咸萝卜干,狼吐虎咽地吃下二小碗粥,果然觉得身子硬朗多了,收拾一下就出了门。”
白福根从福佑里出来走到姚主教路,再从天钥桥过肇家浜沿着一条泥路来到山土湾。在平时这只有四、五华里的路程,现在却用了二倍的时间。
土山湾在徐家汇很有名气。在明清期间疏通蒲汇塘和肇家浜的淤泥就堆积在这里,形成一座小山。而蒲汇塘又环绕这土山打了一个弯汇入李纵泾流入肇家浜,所以当地人就给它取了“土山湾”的地名。其实,早在同治三年,法国天主教会就把那土山填平建起了育婴堂。在1926年建造“徐家汇天主堂。”但是住在徐家汇的人都知道这里有个土山湾的地名。
沿着泥路过来,近郊的景况十分凄凉,泥路的左侧是一条杂草丛生,在炽热的太阳光晒烤下,散发着臭味的李纵泾。近边小河纵横,但鸡犬不闻。周围散落着一些低矮的瓦平房和破败的茅草屋。有几间简陋的瓦屋,原是卖杂货的小商店,现在因为战争也紧闭着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