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申明:本文为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清明节前两天,是我们全家如约回乡下上坟的日子,父亲去世多年了,母亲离开我们也已四年有余。父母的坟墓在沙窝边的一片荒地上。全家人走着谈论着,追忆着父母生前的许多往事。我由于离得较远,有很长一段时间未曾上过坟了,老远看到坟边上的红柳好像长得更茂密了,几棵沙枣树似乎长大了许多,长得更旺了。我这样一说,便引出了关于父亲与树的诸多话题。
一 遭逼债树上藏身
父亲与树的情缘源于他苦难的童年。
租种地主的几亩地连年欠收,连地租都交不起,何况还有驴打滚的利息。由于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了,奶奶之前早就带着大伯,三叔和几个姑姑去了舅爷家讨生活。奶奶在舅爷家干点缝补浆洗的活,大伯跟着驼队运送物资,三叔尚在少不更事的年龄。爷爷带着我父亲和大爷爷的遗孤四伯在家守着那几亩租来的薄田。
当年干旱少雨,刚抽穗的麦子已有大片枯死,眼看又是一个歉收的年成。地主已多次上门逼债,他知道舅爷是富裕人家,逼急了爷爷会去借债还帐。然而,家里已有六口人在舅爷家讨生活了,还怎么能张得了口呢!情急之下爷爷领着四伯远走新疆。父亲一觉醒来,已是独自一人在家。
炎热的夏季,最大的好处就是没有了寒冷的困扰,但是,饥饿却是挥之不去的恶魔。实在是饿急了,他只好去麦地里掐青麦穗,放在炉膛里用火烧着吃。
也许是烟囱里冒烟引起了地主家的注意,急匆匆赶来的他们用力踹着摇摇欲坠的街门,大声叫嚣着。父亲无处躲藏,情急之下,他爬上了屋后那棵茂密的柳树。地主家的人逡巡满屋不见一个值钱的物件,恼羞成怒地砸碎了唯一能值点钱的那只水缸,骂骂咧咧地扬长而去……
从密集的枝叶中看着逼债的人远去的背影,父亲无助地号啕大哭。家里无粒米可以充饥,无滴水可以解渴。年仅七八岁的他茫然无措地曲卷在只有芦席的土炕上,饥肠辘辘,如何生存下去成了摆在眼前的最大难题。
怎么办呢?看来唯一的出路也只有去舅爷家找奶奶了。
舅爷家是开榨油坊的,还有驼队和羊群,算是那一带有名的财主。可是,他不知道去舅爷家的路啊!只知道舅爷家在一个人们口中常说的叫“河东”的地方。
父亲只知道河东就是向东的方向,一直往东走肯定能找到舅爷家。他毫无留恋地走出了空荡荡的家,光着膀子赤着脚丫子,顶着烈日穿过一片片沙漠,走过一片片碱湖滩,一个弱小的身影孑然而行。一路上找不到可以充饥的东西,没有一滴润喉的水珠,极度疲乏的父亲迷迷糊糊地躺在了一户人家墙角的阴凉处……
傍晚时分,屋里走出了一位老奶奶。她看到父亲奄奄一息地躺在那里,赶紧把他扶进了屋。老奶奶熬了粥给父亲喝,他一口气把稀粥喝了个碗底朝天。连喝两碗还目光贪婪地依然紧紧盯着砂锅看,老奶奶见状,爱怜的说“娃,别喝了,你饿的太过头了,一下子喝得太多会胀死的。”
老奶奶留父亲在她家住了一晚上。据说老奶奶的老伴儿是个石匠,走村串户打磨打石磙,手艺人的日子比一般人家好一些。儿子被马步芳的部队抓了壮丁,几年时间了无音信。老奶奶知道了父亲的遭遇,心疼的说“娃啊,河东还有好一段路呢,荒滩上狼群出没,危险的很呢,就在这里住下,等到有路过的人一起结伴再走吧。”
生性倔犟的父亲不肯留下,他看得出来老奶奶的生活也相当拮据,留下就意味着从她嘴里分走一口稀粥。于是,他怀里揣了老奶奶给的一块烧饼,又踏上了去往河东的路。
二 遇狼群上树避险
我们这里村庄和村庄之间有相当长的距离,中间往往隔着沙丘沙梁或盐碱滩。沙丘沙梁上寸草不生,只是在一些低洼处偶尔可见芦苇生长,白花花的盐碱滩上,只是稀稀疏疏长着红柳、芨芨草、沙枣树等一些耐旱的草木,平时人迹罕至。
父亲尽量选择从有人家的地方走路,遇到前面是无人荒凉之地,待养足了精神之后,一路小跑不敢稍作停留。欣喜地是根据一路打听到的结果,翻过前面的沙山,再越过一片沙梁就到河东地界了。
太阳像倒扣着的火盆贼拉拉地炙烤着大地。干涸的沙地上没有一丝水份,即便是再耐旱的杂草也耷拉着枝叶,了无生机。父亲扯出地下的芦苇根,剥了外皮反复咀嚼着榨取汁液用以解渴。手里的那块烧饼越来越小了,虽然肚子饿得咕咕直叫,他也舍不得一口吃下去。时不时咬上一口,期望着给自己带来前行的力量。
盐碱地上泛起的碱块和杂草,磨破了父亲的脚底板,踩在这被太阳晒得灼热的沙砾上,钻心得疼。头顶着似火骄阳,脚踩着灼热沙土,瘦弱的身躯被热浪裹挟着踽踽而行。由于严重缺水,几近虚脱,就在此时他欣喜地看到不远处有几棵沙枣树,可以停留下来乘凉歇息。拖着疲惫的双腿来到树下,这枝叶稀疏的沙枣树斑驳的阴影,在望不到边的荒漠中,是那样的弥足珍贵!
躺在树下的阴凉处,极尽舒展着疲惫的身体。不经意间他发现皲裂的树身上,居然倔犟地长着几枝嫩芽。父亲伸出舌头舔舔干裂的嘴唇,在他眼里那嫩芽中蕴含的水份,不亚于一汪甘甜的清泉啊!毫不犹豫地折下了这些嫩芽,贪婪的咀嚼着,苦涩的液汁感觉中竟是那样的香甜。又把仅剩的那块烧饼端详了一番,他决定等翻过前面的沙梁再痛痛快快地享用它。
仰面躺在树下,品味着残余在唇齿间的树芽苦涩的味道,浩瀚无垠的蓝天明净如洗,极目眺望看不到一片云彩。眼望着西斜的太阳,他有一种紧迫感——必须尽快翻越这道沙梁……
就在他刚刚迈步要走的时候,忽然发觉前方有什么东西极速朝他所在的方向奔来,身后扬起了一路尘烟。来不及多想,父亲迅速转身往沙枣树上攀爬。刚爬上树的半中腰,就看到一只露出锋利牙齿的恶狼,喘着粗气冲到了树下。鲜红的长舌耷拉在下颌上,紧盯着树上瑟瑟发抖的他。
狼好像稍加思考了一下,然后猛地跳起来扑向树杆。尖利的牙齿眼看就咬到脚了,父亲用力向上缩了一下,惊出了一身冷汗。狼不甘心地再次跳了起来,父亲使出浑身的力气爬到了树顶。三番五次不能如愿,狼蹲在地上牙齿磨的吱吱响,而后便仰天长啸。片刻之间几道狼的身影从不同方向疾驰而来,父亲绝望地四处张目,天上没有飞鸟,地上没有行人,太阳西斜摇摇欲坠……
狼群好像事先商议好的一样,分散开来把树围在中间,一个个蹲在地上眼露凶光,似乎想用恐吓的手段让父亲就范。就这样僵持着,期间狼试图爬上树干,都没能如愿。这些聪明的家伙不再跳腾了,而是各守一方安静地蹲着,闭眼假寐,俨然是一副以逸待劳的样子。
随着日落,夜幕逐渐降临。天上繁星闪烁,除了偶尔有一颗流星划过天际,整个世界好像处于静止的状态。如果不是狼们粗重的喘息声,真的可以用落针可闻形容那份寂静了。
父亲牢牢地抱着树干,紧盯着狼们泛着绿光的眸子对峙着,不敢有丝毫的放松,生怕一松手就成了狼们的一顿美餐……
……还是远方的驼铃声,给了父亲生存下去的希望。狼群也躁动了起来,它们焦躁不安地用前爪刨着沙土,低吼着似乎不甘就此罢休。一个个极力跳跃,试图跳上树捕捉眼前的猎物。
驼铃声越来越近,已经可以听到骆驼打响鼻的声音了。也许是感到看不到希望了,狼们聚在了一起,盯着驼铃声传来的方向,好像在判断这股不明来历的搅局者能不能成为威胁,能不能成为它们腹中之物。
夜幕下驼队依稀可辩,赶驼人交谈的声音都可以听到了。父亲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扯着嘶哑的嗓子大声呼救。狼们绝望地吼叫着,好像要吓退这些不速之客。也许是听到了狼吼的声音,赶驼人放开了牵着的猎犬。小牛犊一样的猎犬一往无前地冲向狼群,面对凶猛的猎犬和赶驼人的呼喊,狼群惊恐地四散逃走了。
赶驼人到了树跟前,看到从树上下来的身影,询问父亲的来历。父亲刚说了一句话,就见一个赶驼人一下子向父亲扑过来了,他喉咙里含混不清的吐了两个字,谁都没有听清楚。只见赶驼人抱着父亲失声痛哭起来,安静的夜里这撕心裂肺的哭声传得很远……。这时候父亲才知道这是舅爷家的驼队,正是大伯他们的到来让父亲脱离了危险……
也许由此,父亲的一生与树结下了不解之缘,并发生了一连串与树有关且难以忘怀的事件。
三 盐碱滩上伤心事
从小的记忆里,我家老房子西面长着几行参天的白杨树,北面是一个杏树园子。那些白杨树笔直修长,大有冲天之势。每到春秋两季大风呼啸的之时,我是总天真地要求父亲用绳子把树与树连起来,这样就不会刮大风,不会有沙尘了。
每年夏天,父亲把修剪下来的树枝整齐的码放着,晾晒干了用来烧火做饭。农事休息之际,农人们席地而坐,在树下趁凉、聊着家长里短鸡毛蒜皮。
果园里每到春季,桃花红,杏花白,好一副世外桃源的美好景致。桃树,杏树果实飘香的时节,有几个顽皮的家伙总是翻过树墙溜进去偷桃摘杏。父亲向来是个大方慷慨的人,桃子杏子成熟的时候,总是让我们提着篮子给各家分送。那时候大队书记和主任时常去检查工作,喜欢“顺便”到我家去,不但饱了口腹之欲临走的时候还要装走许多。
据说那一片地方自古以来就是白花花的盐碱荒滩,只依稀长着一些红柳和骆驼刺。父亲在农闲之余栽了好多树苗,盐碱地种树成活率极低,树苗枯死了,就再次补种。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小树苗在汗水的浇灌下陆续成活,眼见着当年的幼苗长成了栋梁之才。
白杨树是我们西北地区修房子的主要材料,粗一点的主树干可以做房梁,稍细一些的可以做檁条,枝干可以做椽子。那时候大哥已结婚成家,父亲准备给他单另修一院房子,就是实际意义上的分家。
父亲和大哥利用农闲时间,把长成材料的树砍伐了,为修房子做准备。看着那一根根房梁,檩条,椽子,齐刷刷地码放在门前,父亲总算是舒了一口气。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修房子的材料相当短缺,许多人家苦于没有材料修房子,还住着透风漏雨的老宅子。那些修房子的材料太惹眼了,谁也没想到就是这些材料,给父亲招致了灾祸,让他受尽了屈辱。
大集体的时候,白天生产队忙忙碌碌地搞生产,晚上经常在会议室里开社员大会。仗着父亲对我的宠爱,即使是开会我也跟随着。对开会讲的内容似懂非懂,只是图个热闹,一会儿就靠在父亲身上睡着了。有一次我睡的正香呢,就被一阵大声的呵斥吓醒了,揉揉朦胧的睡眼,我看到父亲只身站在会议室的最中间。到现在我都清晰的记得,父亲高大的身躯微微弯曲地站立着,面部是非常沮丧的表情。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听得一个操着浓重鼻音的人在发言。这个岁数和父亲差不多的人名叫李常有,也算是那个时代的风云人物,因为他有一个县里当秘书的堂侄。他的带有鼻音的话语有如雷震,慷慨激昂,字字句句燃烧着熊熊怒火。
我脑海深处的记忆里还是有印象的,李常有声色俱厉地声讨父亲,历数着所谓的“罪行”。好像说我父亲侵占了集体利益,在公家的地皮上种了自家的树。我父亲辩解说那就是一片盐碱滩,荒芜了多少年,咋没人管?我种了几棵树就不行了?只听得李常有厉声喝道,盐碱滩也是集体的盐碱滩,在集体的盐碱滩上栽树就是侵占集体利益。大队书记,大队主任也讲了话,他们重复着李常有的说辞,对于父亲植树的事提出了严厉的批评。
最后的结局就是,那块地上栽种的所有树木全部充公。生产队派人把那些树砍了个一干二净,门前的小果园被夷为平地,就连猪圈里长着的一棵弯曲的沙枣树也没能幸免。没有了树和果园,春秋时节的大风依然刮个不停,只是扬起了更大的尘土,几年时间长树的地方又成了白得刺眼的盐碱滩。遗留的树根倔强地一年又一年长出萌芽,父亲一次又一次地把萌芽砍掉,他的态度是那样的坚决。我知道,这些绿色植物让父亲伤透了心,就是它们让一个男人曾经蒙羞受辱。
三 栽植防风固沙林
生荒湾是生产队平田整地大生产运动中新开垦的荒地。原来大部分是沙地,还有一部分是盐碱地,经过几年的水土改良,土质有所改善,产量逐年提高。但是生荒湾西面大沙窝的威胁大家都看在眼里。
大沙窝的推进速度很快,大有与人争田的势头,辛辛苦苦开垦的土地,边缘地带陆续被沙子掩埋。要么人进沙退,要么沙进人退,在大沙窝与农田之间种植防风固沙林已经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生产队长在社员大会上征求意见,看谁适合担负这项任务。据说会议上没人发言,更没有自告奋勇报名的,一个个低着头躲避着,生怕队长点到自己的名字。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父亲主动请缨承担下了这项工作。
从那时候起,父亲每天上班时间就在大沙窝忙碌着。他有两个手下,分别是地主分子贺三与富农老婆子赵生萍。他们把杨树枝和柳树枝培育的树苗,还有红柳枝栽到沙地上,挖了引水渠定期放水浇灌,像照顾幼小生命一样精心呵护着。每当寒冬来临之际,用麦秸杆和芨芨草把树苗包裹起来,让它们安全越冬。沙地就像个无底洞,有一点水就很快渗得没有了影迹,一个夏天过去经不起干旱的树苗就枯死了。父亲就一遍一遍补种,不厌其烦地重复着同样的事情。
那时候我放学回家总是要绕道去父亲种树的地方,大老远的就看到他和两个“四类分子”忙碌的身影。很多时候我帮父亲抱树苗,提水浇树,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有时候我爬上高高的沙山,看着远远近近绿油油的庄稼地,看到茫茫黄沙地里父亲渺小的身影。父亲休息的时候,把我的粗布衣裤埋在沙子里面,一会儿密密麻麻的虱子经不起灼热的沙子炙烤,跌跌撞撞地从沙子里面钻出来跑一会就被烫死了。
几年时间荒芜的沙地逐渐有了绿色植物生长,站在高高的沙山上,望着成行的树苗就像列队等待检阅的士兵一样挺拔着身姿。春天来临,一洼洼红柳开着粉红的花,在微风中摇曳。居高临下眺望,那是一种别样的风景。防护林初具规模的时候,公社领导组织各生产大队的干部在大沙窝开了现场会,父亲在现场介绍了种植防风固沙林的经验。
四 忠于职守
防护林种植难,守护更难!为了防止防风林被人为破坏,父亲承担起了看护防风固沙林的工作。
李常有就住在大沙窝不远处,他养了一大群绵羊和山羊。有句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他的羊吃沙窝边的草,啃林子里的树皮,一个个膘肥体壮,像小牛犊一样。这时李常有是发家致富的先进典型正屡受表彰,可却忙苦了父亲,因为李常有家的羊从羊圈里放出来后,总是像鬼子进村似地冲向防护林,贪婪地撕啃树皮,践踏芦苇。父亲日复一日,毫不松懈地履行看护职责,似乎成了李常有家的义务羊馆。
有一次,昏天黑地的狂风刮了一天一夜。父亲一如往常早早来到林子里,在巡察的过程中,发现林子里少了好几棵树。他边走边拿着拾粪叉在沙地上用力跺,终于找到了埋在沙土下的树桩。看着这些鲜活的树桩,父亲刀割般地心疼。大风过后,踪迹全无,要找到偷树贼何其难也!
奇怪!李常有的羊今天怎么没有出来吃草?父亲觉得有些异常。通过勘查他在李常有家门口的石碾旁,发现了一块蹭落的树皮。父亲给队长作了汇报,果然从李常有家找到了被砍伐的树。李常有退回了偷伐的树木,当时已经不兴开大会了,这起偷树毁林的事件也就不了了之了。
五 生死相依
包产到户后农民各务其田,父亲也耕种自家的责任田了,防护林从此没有了指定的专人看管。就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还是利用农闲之际履行义务看护职责,巡视这片林子。起初有人砍伐一些枯死的树,也有人挖红柳当柴禾,逐渐地效仿的人多了,后来活着的树也有人砍伐。芦苇丛是放牛羊的好去处,红柳烧火做饭火头硬、耐烧……。对于群体性的破坏行为,父亲作为个人的确是无能为力了,他多次给村里反映情况,也无人过问。渐渐地树林稀疏了,芦苇被牛羊吃光了,大沙窝露出了本来面目……
我成家后父母随我搬到县城居住。几年间,父亲常回乡下,每次回来总是神色黯然,一遍遍念叨:大沙窝的树没了,红柳只剩下几墩了,芦草也没了……如今那一带沙山变成了沙滩,附近的良田早已被风沙吞噬。自然在无情地报复贪婪而短见的人们。
父亲是凌晨两点去世的,眼半睁,很安详,熟睡的样子。遵照遗言,父亲被安葬在了那片沙窝边的荒地上。人们不明白父亲为何把落脚点选在了那里。
我猜想:父亲还是为了树,那些生死相依的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