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纷缊宜修 参赛编号:1127
彤云还是密的,窗子没夯实,外头老狗蹬着铁链,滚了炭灰的猫儿蹑手蹑脚地一溜小跑,钻阁楼里竖起耳朵往外看,隔壁大嗓门的伯伯在教训捣蛋的小外孙子,各家的烟囱有一出没一出地收放着,歪歪扭扭的黑烟随风向拍打进行人的鼻腔里,勾着人妥当地去自家的堂屋报到,饭菜匆匆端上来了,我杵到桌前完成任务般扒了两口,似乎想要迅速逃离老母亲审视的眼光,屏息凝神,夹着尾巴悄然进了卧室把门锁了。
我叫嗣音,现在自我感觉有点小兴奋,把毛毯卷在身上裹得严严实实,没仔细梳理的长发往前一拢,又跳跃似的来到落地镜跟前,拉出自己灰溜溜一双大眼睛,一下打了个喷嚏,赶紧抽了一张纸,手却不灵活,直把早化的眉毛蹭掉了一只。是,我偷喝了酒,现在有点上脸了。在墙角放了多年积了灰垢的白酒瓶子,我今天下午回来一口气干了,觉得喉咙都要卡住了,才觉得胆子稍大了一些。
没有人想得到,我毫无征兆地结婚了。准确地说,我已经按照国家法律与人办理了结婚手续,成为合法夫妻了。我的名字那页,上到了一个新的户口本里,户主是我的丈夫,一个我很久之前认识,却在我生命里已经销声匿迹十二年的人。就因为他回来了,赶在我三十岁生日前一天,同我领了结婚证。我跟他一天恋爱都没谈过,他起码换了十八个女朋友,没什么好介意的,被爱的都是祖宗。
想来我敢从家里保险柜里偷出户口本真是个创举,我这将近三十年的生命里从没这么疯狂过。听年轻人说闪婚闪离,就像菜场上吆喝萝卜白菜一样随性。我这跟不上潮流的老闺女,极怕做千夫所指的对象。朋友圈里又推送了一条制作精良的婚礼邀请函,人不到礼到的风气下,我怨恨着丑人多作怪,二婚了还拖儿带口地骗礼金。咬咬牙,怪我当年太眼瞎,认识这么一大群不遵从老祖宗一生一代一双人教诲的人,搭进去的份子钱都可以交个新房首付了,却像丢进湖里的石头,一声闷响啥也没有。赌气似的,我也闪婚了。
我不知道我的合法丈夫现在是个什么心情,有没有做好跟我搭伙过日子的准备。我憋到现在,还没跟一个人分享这事儿,我想平地惊雷,把那些怀疑我根本不喜欢男人的那些傻子都整懵。我一遍遍的编辑好内容,又一遍遍推翻自己。从下午一点钟到吃了晚饭再到现在十点钟了,原来心里设想的规划的无数个好听的句子都被自己枪毙了。最后发出来的公告是:他叫子宁,88年生人。
我心跳加速,把手机扔出一米远。外面一点风声滑落我都惊吓地不行,我有点自我怀疑,又不敢再钻出房门痛饮半瓶陈酒。昏昏沉沉的从棉被的缝线里拆出一个小红本本,认真核对相片。我大概是上辈子积德行善,才能同他结婚的。我颤抖的戳开手机屏幕。“恭喜子宁,恭喜嗣音。”我的眼泪决堤,这队列整齐的回复,好像给了多年以前那个傻女孩子一个交代…
我记得他像故事里俊朗的男主一样常穿白衬衣,走近了能闻到淡淡的汗气蒸腾。我也笑着眼踮着脚摸摸他蓬松的棕黑的头发,眉下眼前一亮,天然一副平淡无奇的轮廓,黑瘦黑瘦的。一开口说话,却是活色生香。他说他爸爸今天打牌输了,妈妈也没做饭,外婆家的牛粪堆上,刚好插一支炮仗,垫桌子的旧书取了来,页面是宽的,刚好可以练练毛笔字。家长里短,鸡零狗碎,没什么出其不意的事情,我却想搬个小板凳,他说,我听,日子就过去了。而后我异地求学,在超市的餐具展柜旁傻傻地伫立,幻想每一样好看的碗和盘子适合装什么,我想和他一起吃很多饭,说很多话,他却不知道。
我把我和他的生辰八字背得一清二楚,星座命盘,五行八卦,老的堪舆学新的塔罗牌,所有的算法都告诉我,这个人是对的人。可我眼睁睁看着他女朋友换了一个又一个,有时候天真地想,下一个会是我么?
第二个本命年到的时候,我刚结束了一场无疾而终的恋爱,被爱的都是祖宗,我就是那个祖宗。我给他发消息:你什么时候回来,要不我们在一起吧。结果是杳无音信,我也很快地忘了。直到三十岁逼近,我还挣扎着不要循规蹈矩地相亲,还有着敢于素面朝天出门的勇气。
这么多年没见,他拿着户口本来看我,第一次牵着我的手,去了民政局,他要满足我十八岁的愿望:在三十岁之前,嫁给爱情。爱情呢,不置可否,反正我是嫁了。办理完手续,他带我去了新买的房子,冰箱里有我喜欢的茉莉清茶,书柜上有我爱看的文集,我曾说过要一只木制的吊篮,我要把脚放上来,慢慢摇。茶几上有临了半页的簪花小楷。我抽出钢笔,兴致勃勃地往下写。一切这样顺理成章,水到渠成,真实得叫人不敢相信。
他在我生命里缺席了十二年,却仿佛从未离开过。我在看不到边际的幸福里冲昏了头脑,仿佛觉得自己就是上帝选中的孩子。我们决定慢慢培养感情,再去见家长,大摆筵席。我某一天为他整理家务,冰箱里的茉莉清茶只有我喝过的迹象,书架上他看过的书都有标注,我的都是新的。我昨天吃剩的油条还在,微波炉旁边,一袋我从不吃的吐司片少了一大半。
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唯一变化的就是变化本身。我们都是芸芸众生最平凡无助的缩影,因着生命里的许多变故而老去了心灵,再也不肯拿出十分的勇气去拥抱彼此。他没入人海又再次归来,他牵我的手却不说爱我,我还能把许多年前那个白衣少年无数次缅怀无数次暗恋吗?他或许早就不在了。谁都不应该成为谁的将就,需要成全的,从来不该是执念,而应是爱情。
领证第九天,我提出了离婚。他给我一张明信片,叫我珍藏,然后不知所踪。我不能用一个已婚的身份去接受别人,我去民政局寻求帮助。他们说,我的结婚证,是无效的!我不明白,办证窗口的工作人员悄声对我说他是子宁的朋友。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我忽然懂得这场善意的结婚,那个知道我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爱干什么不爱干什么的人,从来都不可能是石沉大海远在天边的人物。我翻来子宁交给我的明信片,上面是北京香山的红叶,我原来读杨朔先生的文章,认为那是秋天的芳名。想着要去看,这事儿只有那个一直陪伴我的那个人知道,而那个人,我已经联系不上了。
夜深了,我开始清点行囊,夏未了,我要去香山,去等着秋天来。我这样明白的姑娘,根本不用靠套路出牌。谁说闪婚就是赶上了潮流,每一个人真正的潮流,都应当遵从内心。余生不用你指教了,我会走到你身旁,许你同呼吸,共命运,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