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不爱串门,除了婚丧嫁娶等必要的人情往来外,他一般不去人多的场合凑热闹。他偶有空闲,比如雨雪天气,比如年节,外面的活干不了,家里的活还没有的时候,他就做两件事。一件是对着墙上的相框发呆。相框里有两张黑白相片,一张是父亲与母亲的合照,他们并肩而坐,父亲满脸笑容,母亲则面无表情。一张是母亲的单人照,她一身中山装,斜挎着一个帆布书包,背靠一辆拖拉机,脸上洋溢着迷人的微笑。我曾无数次端详照片中的母亲,她有一双和我一样大小的眼睛,额头很宽,眉毛轻淡,嘴和鼻子长得恰到好处,头发简短精干。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她都是那么端庄清秀,大气优雅,散发出一种不同于屯里女人的不凡气质和独特魅力。我为那气质和魅力所深深吸引。我觉得,我本可以成为全屯子最骄傲最幸福最快乐的孩子,因为我有一个他们无法比拟的高贵的漂亮的妈妈。我还觉得,父亲本可以成为全屯子最骄傲最幸福最快乐的男人,因为他有一个他们无法比拟的高贵的漂亮的妻子。遗憾的是,这些都是脱离现实的假设。
另一件是躺在炕上看书。书是母亲留下的,她走的时候可能太匆忙,也可能有意为之,总之落下了一些书。父亲把这些书视为宝贝,锁在家里仅有的一个柜子里,除了他自己之外,从不让人触摸,包括我在内。更有意思的是,父亲每次进城都要花上几毛钱从旧书摊买回几本厚厚的书。他买书不是为了读,而是为了卷烟。书越厚纸越多卷出的烟自然也越多,他有他的小算盘。
“为什么不把柜子里的书拿出来卷烟?”我很纳闷,向他提出我的疑问。
“胡说!”父亲瞪了我一眼,脸色有些难看,“那些书能随便用来卷烟的吗?”他提高了嗓门。
“为什么不能,它又不是金子做的。”我反驳道。
“不是金子,但比金子还贵。”他态度坚决,言辞犀利。
“我怎么没看出来?”我坚持打破砂锅问到底。
“你现在看不出来,以后自有你看出来的那一天。”他不和我过多纠缠,十分巧妙地把答案留给了未来。
关东的春天总是比关内要来得晚一些。过了正月,真正意义上的春天才款款而来。这时的风,来势汹汹,昏天暗地刮上一天一宿,第二天一早,大地准保换了一个面貌。第一场风过后,冰雪融化,大地脱下厚厚的白白的棉袄,返璞归真,重新袒露出纯天然的底色。第二场风过后,万物萌发,老榆树的枝条发出嫩芽,菜畦里的葱根开始冒绿,田埂上的枯草重获新生,大地显露出一派勃勃生机。第三场风过后,绿装艳裹,树叶繁茂成荫,蒿草郁郁葱葱,田野被无边无际的绿色浸染。
四月的一天,家里的老马顺利产下一匹红色的小驹。初出娘胎的小马驹,懵懂地站在院里,东瞅瞅,西看看,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好奇感。我尝试着接近它,它瞪着眼睛看着我,既不尥蹶子踢我,也不撒腿跑掉。我搂着它的脖子,把自己的脸贴在它毛茸茸的面颊,它只是轻轻晃了两下脑袋,十分温顺友善地接受了我的贴面礼。它把嘴放在我身上蹭了两下,像是没有找到想要的东西,便一溜小跑回到老马身边,把头伸进它的胯下,含住肿胀的奶头吸吮起来。
“嘿,真走运,下了个骒马。”父亲眉飞色舞地说。
小马驹成了我们的宠物,我和大牛每天都在围着它玩。但好景不长,没过几天,父亲开始赶着马车下地播种,小马驹跟在马车的后面跑跑颠颠,离我们越来越远。
父亲不在,我和大牛开始跑到跳跳河里去玩。河水并不深,仅仅没过膝盖。我们在河两边跳来跳去,比试看谁跳得远。我们光着脚下到水中走动,水很清,一眼能看到脚。我们想摸鱼,但摸来摸去却始终摸不上来一条。我们用柳枝把秸秆串成筏子,用塑料袋做帆,放到水上,看它顺流而下,却又紧追不放。
有一天我们玩得忘乎所以,以至于过了饭时也没有回到院里。父亲循着声音找到正在水里嬉戏的我们。他发火了,那是我见到他一生中发的最大一次火。他用那只沾满泥巴、长满老茧的手,扯起我那又细又瘦的胳膊,一把把我拎到岸上,抬起右脚重重地在我的屁股上踢了两下。
“我和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让你到河里来,你却偏来,是不是非要我揍你不可?”他冲我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