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牛拉冰车来的时候,父亲正站在房后与翠萍爸隔着篱笆对话。翠萍爸拄着一副拐杖,半耷拉着脑袋,玻璃球大小的一对眸子显得有些迷离,消瘦的脸颊写满了沧桑与憔悴。
“眼看来到年了,他们娘仨还没回来,我想今天好歹去一趟,看能不能把他们接回来。”他嘴里说着话,眼睛不时向屯西口的方向张望,那是翠萍妈领孩子离开的方向,也是翠萍姥姥家的方向。
“可我这腿也赶不了车,你有没有空,帮我赶一趟车。”他在求父亲帮忙,“用我家的马车。”他补充说。
“行,反正我也没啥事儿。”父亲爽快地答应道,“还是用我家的马车吧,你家那马不太听我使唤。”
听说父亲要出门,我心里一阵暗喜,但表面上却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我和大牛把冰车暂时藏在老榆树后面,上面敷了一层薄薄的雪。我们像往常一样在院子里玩耍,一会儿藏猫猫,一会儿打雪仗。
父亲以最短的时间最快的速度套完马车。我在玩的间隙特意瞥了一眼马的肚子,似乎比前些天又鼓起了一些。父亲说过,这匹马带上了崽,来年开春种地的时候就会产下一匹小马驹。我特别渴望那一天的到来,幻想着可以骑上小马驹去芳草萋萋、鲜花艳艳的甸子上奔跑。
父亲赶着马车一路向西。车上坐着翠萍爸和赵三太爷。赵三太爷是翠屏爸的本家三爷,也是全屯子辈分最高的老人,受全屯人的敬重,屯里谁家有矛盾纠纷,往往都要把他请来说和。父亲说他和太爷是一辈人。赵三太爷没来过我家,但和父亲隔着篱笆说过话,我记得他下巴上有一撮山羊胡子,说起话来,那胡子总是飘来飘去,看上去很有意思。
马车在我们的视线里最终变成了一个蚂蚁那么大的黑点。我和大牛迫不及待地拉着冰车冲出院门,一鼓作气跑到家对面的河岸。我们想象河里面应该有一片光溜溜的冰面,我们可以坐着冰车在上面自由自在地滑来滑去。我们发现我们的想法太天真了。在我们眼前仍旧是一片白雪皑皑,冰层被雪完全覆盖在下面。我们找不到想象里的那片冰面。我们只能沿着河堤的斜坡滑下去,然后再把冰车拉到岸上,然后再滑下去,这一过程颇有滑梯般的快感,但也颇费周折。
大牛说,这样滑下去太没意思,不如到屯西口的路上去滑,那里的路面被车压得贼光滑,我们可以互相拉着跑。我无条件赞同。我们来到屯西口的马路上,发现那里有很多孩子拉着很多冰车在跑来跑去。在来来往往人群中,我一眼认出了老疙瘩。我认出他,不是因为和他有过激战,而是他手里那串红彤彤的糖葫芦太显眼。我看到他盘坐在一辆冰车上面,嘴里不住地喊着“驾——驾——”跑在他前面的是两个穿花棉袄的小姑娘。那是老疙瘩的四姐和五姐。大牛告诉我。
我和大牛轮换着拉冰车。跑着跳着乐着,我们穿梭于冰天雪地的世界里。倏然,我脑海里闪出一个想法,那就是拥有一辆属于自己的冰车。我可以用它拉大牛,也可以用它拉翠萍。我想象着翠萍在坐在冰车上的模样,应该和她荡秋千时欢快愉悦表情一样。我们一直玩到吃晚饭的时候,然后各自回了家。
家里静谧无声。父亲还没回来。我听到了肚子发出的咕咕声响,我不会做饭,但知道在哪里能够找到干粮。我拉开仓房的门,翘起脚从粮缸里面掏出四个冻豆包。我坐在炕上啃着冻豆包,眼睛凝望着头上黑漆漆的檩子和檩子上面黑兮兮的高粱杆,不知道它们在这房里存在了多少年。我期待在它们上面看到一只毛毛虫,更期待毛毛虫能给我扔下一块糖。我记得不止一次我在炕上玩的时候,屋顶上面突然掉下一块糖,一块滚圆的浅黄的透明的糖。我为从天上掉糖块这种美事大喊大叫,迫不及待地把它扔进嘴里,然后迷惘地四处张望。这时父亲在一旁开始笑,笑声里夹杂一股神秘的味道,“毛毛虫扔糖喽!”他说。
“毛毛虫在哪?”我的眼光在四处搜索。
“在屋顶。”父亲的双眼瞧向屋顶。
“哪呀,我怎么没看到?”我把头抬得老高,看了半天,除了黑漆漆的檩子和檩子上面黑兮兮的高粱杆外,什么也没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