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故事的主人翁是一德高望重、玉树临风的心理师。为尊者讳,写这个故事时,我需要给他另取一个名字。可我想啊想啊,想破头也想不出比「吴益军子」更为尊贵的名字了。怎么办?那就借他用用呗。
好了,既然他跟我同名,那我就用第一人称来叙述他的故事吧。
连载中,第二十九篇;上一篇:[连载·一具心理尸㉘]一个心理师听说,没有什么问题是跑场马拉松解决不了的……
1.
我跑到终点的时候,有好些个工作人员热情地拥上来,招呼我领取属于我的那块马拉松完赛奖牌,还指引我去赛后恢复区休息一会儿。那时间,恢复区早已是人头攒动,一个个捧着奖牌,忘情地亲着还大声地笑。
在赛后恢复区,大家迟迟不肯散去,都乐意多停留一会儿,比如压压腿、说说笑,然后再四处瞅瞅,看看能不能遇到一些熟悉的人、结识一些陌生的人。有没有发现,这情形和考试时交卷后便一哄而散大为不同?
其实,这没什么好奇怪的。跑过马拉松的人大抵都有感触,那就是,若要结交爱好相似、性情相投的朋友,再没有比终点处的恢复区更好的地方了。再说了,那是为跑者辟出来的一个孤岛,不是谁想来就能来的!
我挤进了恢复区的帐篷,在一个角落里坐了下来,一边放松着腿部的肌肉,一边观察着身边的跑者。
我听见盘腿坐我边上的一大姐跟她的朋友们讲起她老公。她说她老公也是一个跑步爱好者,但成绩远不如她,这会儿还没到终点呢。我留意到她,是因为她开玩笑地说,她老公在跑步上花的钱比在她身上花的钱还要多。她的那些朋友,以及边上的一众跑者,包括我,听到她的这句话,都会心地笑了。想来,大家是有共鸣了!
在我看来,若分辨一个人对一事物究竟抱有多大的兴趣,有一简单而有效的方法,那就是,看他在这上面有多大的投入,包括金钱、心力、时间……。若照这样计较起来,我这些年在跑步上的投入也非常可观了。
首先,金钱上就有不小的花费。随着跑步装备的不断升级和比赛半径的不断扩大,金钱上的花费也是越来越让人肉痛,以致呢,我不得不借「以跑步的名义去旅行」或「以旅行的名义去跑步」之类的鬼话来平摊在跑步上的金钱投入。
其次,肉体上的痛苦也从未消停过。我跑步虽然已有好些年,但那些年从未想过要去跑马拉松。待动了跑马的念头后,开始着手马拉松训练,痛苦也就与日俱增了。我印象最为深刻的就是,为了保证每周的跑量和每次奔跑的距离,我曾在短短两个月的时间内便挤翻了四颗脚趾甲,那个痛啊,就甭提了!
还有,跑了这些年,跑了这些路,我在时间上的投入就更不必说了——就是想说我也说不清楚的。
我敢说,当初在做出这些付出的时候我是毫不迟疑的。问题是,为什么那时候的我会如此决绝呢?
想来,这大抵有两个原因:跑步就像阅读、写作一样,能带给我强烈的快感,此其一;其二,在体验这种快感的同时,我会发现,跑步把我从人群中区分了出来——我和他们是不同的,这时光,快感简直能让我震颤。
可如今又怎样?如今想想,尤其是刚刚跑完兰州马拉松,我越来越觉着跑步是好LOW的一件事儿!
2.
这种感觉让我很不好。它就像忽然之间你发现,上一秒你还在心心念念着的人儿,下一秒你就不再爱了。让我难过的是,这根本就是一种身不由己的背弃——是对过去,是对自己。
糟糕的是,认知的这种失衡来得太快就像龙卷风,我不能承受;更糟糕的是,我甚至连试着把它解释清楚都成了万万不可能的事了;而最糟糕的是,我不仅无能为力,还无处躲藏。
遭遇到这样的麻烦,虽然不是一天两天了,但时间一到了夜里的十点钟,我还是会习惯性地换上装备,冲到公路上,迈开脚步去奔跑。必然的,那时候跑起来是异常地艰难,仿佛奔跑在刚刚下过一阵小雨的柏油马路上——说湿不湿,不湿又滑。
紧随其后的就是精神上的折磨了。仿佛就在我的呼吸之间,生活的计划、生命的追求、人生的意义……都被谁给剪切走了,留下的只有虚空和无望。对于我来说,这是个不小的打击。
忘记是哪本书了,那里说乔治·萧伯纳曾受到父亲酗酒的沉重打击,但他还是尽力做到了容忍这一点,萧伯纳写道:「假如你不能摆脱家丑,你最好顺其自然。」跑步给我的打击也不算轻的了,那么,我又该如何自处呢?怎样才能相安无事呢?
从某种意义上讲,失调理论描述了在困境中随遇而安的一些方法。当所面对的某种情境是消极的而且不可避免时,情况尤其如此。此时,人们会尽最大努力从认知上将情景所带来的不愉快减少到最低程度。在我试着将近来跑步带给我的不愉快减少到最低程度的过程中,失调理论就帮上了大忙。
这当中,最值得也很有必要好好说道说道的是,马斯洛的《动机与人格》这本书,以及这本书中提到的需求层次理论。
我记得那本书里有说:「机体在趋向于呆滞、懒惰和懈怠的同时,还有对活动刺激和兴奋的需要。」对于这个毋庸置疑的事实,马斯洛说他也不知道应当如何解释,不过在这儿,有两个观点我应当明确地指出来。
第一,生理层面对活动刺激和兴奋的需要是相对独立的,而并非彻底独立。比如说,一个认为自己想跑步的人也许实际上更多的是在寻求安慰或依赖,而不是在寻求多巴胺或内啡肽。因为,他完全有可能通过其他活动,比如登山、游泳等来部分地满足需要。
这让我想起了我当初是怎么突然决定要去跑马拉松的。那时候,除了因为村上春树和他那本谈论跑步的书蛊惑了人心,更重要的原因是,我感情上遇到了巨大的挫折。在孤独、冰冷的长夜里,再没有比冲到公路上,肆意奔跑个十几公里更能给我以安慰的了。
第二,究竟是用跑步还是游泳或其他活动来满足需要,要依具体活动对生理唤醒的程度而定。也就是说,你越是觉着哪项活动有格调,那么那项活动在你生理上的唤醒程度就越高,你也就越有可能选择那项活动。
照这么说,相比登山、游泳、抽烟、喝酒、打牌,跑步在格调上要略胜一筹,在我生理上的唤醒程度也就高出一截来。
3.
按照马斯洛的需求层次理论,对跑步的需要一旦在我的生理层面上相对充分地得到了唤醒,接着就会上升到另一个新的层面。这种说法在我身上得到了非常完美的验证。
我大致可以把我新产生的这些需要归纳为安全层面的需要,比如对远离疾病困扰的需要、对健壮体格的需要、对成为保护者需具备的实力的需要、对完美身型的需要……
考虑到,我打小学开始就热衷于抽烟、喝酒、熬夜打牌,我觉着,再年轻的身体也经不起我这么作践吧?再加上,那阵子情场失意,忧伤过度,日渐憔悴,我就越来越担心我的身体状况和心理健康了。
我算计,要保证身体和心理的健康,最经济也最有腔调的方式就是练长跑,练出健壮的体格来。要不然,远离疾病就无从谈起!
我不是一个死心眼的人,对于情感上一时遭遇到的挫折,我很快就认命了,待我忧伤过、哀悼完、收拾好,我还是要去爱别人的。问题是,我拿什么去爱别人呢?我需要具备成为别人的保护者的实力。在这一点上,跑步就能助我一臂之力。
更为重要的是,我始终抱持一个观点——没有审美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这也就意味着,我得借跑步让我自己保持完美的身型。
我上面提到的这些,我们可以通过观察体弱多病的人和多愁善感的人,来更有效地获得我们普通人在安全层面上对跑步的理解。因为,在他们身上,这些安全层面的需要要简单、明显得多。
相比较,体弱多病的人和多愁善感的人对于威胁或者危险的反应更为明显,原因之一在于,他们根本不敢怠慢这个反应,而我们这些普通人却学会了不惜代价地无视它。
4.
照搬马斯洛的需求层次理论我还发现,如果在生理层面上得到了唤醒,在安全层面上也得到了满足,那么,在爱、感情和归属层面上,跑步的需要也就会应运而生。
爱的需要包括感情的付出和接受。如果这不能得到满足,个人会空前强烈地感到缺乏知己和认同。这样的一个人会渴望加入跑步社群,同跑者建立一种关系,在团体中占据一个位置,他将为达到这个目标而努力着。这种说法大抵是不会错的。
想当初,我不是也加入了一堆乱起八糟的跑团和社群嘛?仗着自己略略丰富的经验和稍稍出众的能力,我就指点起别人的装备、跑姿、呼吸节奏和训练计划来;最让我陶醉的是,他们贴给我的「大神」这张标签,让我有一种飘起来的感觉——原来我也很重要!
想当初,我不就在上海吆喝了十几二十个人,每周六包车去杭州跑山嘛?表面上,我们都是嫌跑城市马拉松不过瘾了,要一头钻进森山老林里,开始越野赛的训练;可骨子里,我,包括他们,多半还是想在新的情景中、在我们彼此间建立更深层的情感联结吧!
在这样或那样的跑步社群中,我们都希望获得一个位置,胜过希望获得世间任何其他的东西,甚至怠慢工作去刷各种跑步社群,那时候我们根本意识不到:当我们失业的时候,我们就会把跑步,尤其是满世界地跑马拉松,看得多么不现实、不必需和不重要了。
我从恢复区的帐篷里一步一步挨出来,放眼看看眼前这些来自全国各地的跑团,我猜他们的情形大抵跟我当初也没什么两样吧。
5.
我们每个人应该都有一种体验,那就是,除了少数病态的人之外,社会上所有的人都有一种获得对自己的稳定的、牢固不变的、通常较高的评价的需要或欲望,即一种对于自尊、自重和来自他人的尊重的需要或欲望。
值得注意的是,自尊需要的满足与否,关系到我们对生活的体验。自尊的需要如果得到了很好的满足,它能引发一种自信的感情,会使人觉得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有价值、有力量、有能力、有位置、有用处和必不可少。
就我个人的体验来说,跑步是让我找到自尊的极好方法,尤其是当「马拉松」和「跑者」这两张标签加身,那感觉真的挺不错。
不过问题也是有的,那就是,一旦跑步成绩长久地没有突破,不断变化的自尊的需要没能及时地得到满足,就会产生自卑、弱小以及无能的感觉。这些感觉就会使人丧失基本的信心,甚至产生神经症倾向,不好对付。
在这场兰州马拉松你不就看到了嘛,我不就是因为成绩长久地没有突破,产生了神经症的倾向,突然觉得跑步是好LOW的一件事儿!
有些伙伴可能就很不能理解了,然后拉一拉边上伙伴的胳膊讲:跑步不就是个普通爱好么,他们这些所谓的跑者犯得着这样去争胜?
「竞争嘛,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都想抢在别人前边。」村上春树说得含蓄。这话若要讲得通俗些,那就是,「孙子才不想赢呢!」
6.
即使前面所有层面上的需要都得到了满足,我们仍然可以预期新的不满足和不安又将迅速地发展起来,除非个人正在从事着自己所适合干的事情,否则他始终都无法安静。这一系列新的需要出现在自我实现的层面上。
「自我实现」指的是人对于自我发挥和自我完成的欲望,也就是一种使人的潜力得以实现的倾向。那么,对于跑者来说,「自我实现」又意味着什么呢?
对于跑者,尤其像我这样业余、严肃、脑子里有那么一点点思想的跑者来说,「自我实现」就意味着,在奔跑的道路上,自己越来越成为独特的那个人。
但在跑步已成全民狂欢的当下,试图借跑步让自己越来越独特显然是非常之困难的事了。要我说,这就是个灾难。想来,这或许正是像我这样的跑者会突然觉着跑步很LOW的最大原因吧?
不过还好的是,撇开跑步,我还有越野、骑行、游泳、铁三……沿着黄河边上的观光步道往宾馆方向走的时候,我想起了我一个个别的爱好,就像失恋的人,想起了他的一个个备胎一样。
7.
说到跑步很LOW这档子事儿,必然会引起这样的疑问:什么才是不LOW的呢?这个问题暂且保留着,因为我不知道终极的人性是什么,也不知道什么决定着人性的满足。
有生之年,我还有机会搞明白这一个又一个的问题嘛?我是有些悲观的。
连载中,第二十九篇;下一篇:[连载·一具心理尸㉚]一个心理师在兰州只想安静地做一个悲观主义者……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