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很倔,他是妻的爷爷。
我的爷爷过世在我出生之前,所以在我的人生字典里,爷爷是认识妻以后才有的。
第一眼见到他,一贯胆大包天的我竟莫名地萌生出一种荒诞的敬畏。这是一个沧桑中透着刚毅的老人,个子不高,板寸头、蓝衬衫、黄球鞋,说话声震邻屋。我忐忑地揣度到:这是个不一般的老头。
第一次与爷爷吃饭,他拎了两只大碗——在我们老家俗称“三灿碗”——我们俩一人一只。一瓶啤酒下肚,我赶紧要盛饭,爷爷眉头一挑说:“好,吃饭就吃饭!”满满一大碗,老少两个爷们闷头吃完,我说:“您慢慢吃,我饱了。”爷爷赶紧说:“老婆子,盛饭!少年人,跨个口子吃两碗呢,再来一碗,呆女婿上门才一碗头呢!”于是,两人继续扒拉,满满一大碗红烧肉,两条大鲫鱼,两碗大米饭,转眼见底,老人家眉开眼笑。
那一天,窗外的菜花哔哔啵啵地,开得正艳。
爷爷的农活在村里首屈一指,是远近闻名的庄稼把式,提耧把簸萁无所不能,打场赶车无所不会,积肥打药养家畜无所不通,为此全村谁家有处理不了的农活都爱找他,他也从不推脱,总是尽心尽力帮助别人,全村人也特别敬重他,因他在兄弟四人中排行老三,所以村里人都尊称他为“三哥”或是“三爷”。
妻念师范时,父母都在外。每次放长假,爷爷便提前几小时,推着板车,步行十几里,到车站外去接她。一次,因为记错了时间,他竟然从上午十点足足等到下午四点!他愣是等接上了妻,把东西拉到家才吃上了饭。
农村里有一样职业叫“扶冲”的,就是专门帮去世的人料理后事,抬棺挖坑。身强力壮的爷爷也是这个行业里的佼佼者。每逢人家有丧事,无论寒暑,他总是随叫随到,而且从不倨傲。但凡遇上人家困难的,他总能殚精竭虑地想人所想、急人所急。
爷爷是不吃牛肉的,他年轻时为大队放牛,那时候,劳动量很大,夜里至少要醒两次。一次连淘草加喂,至少一个小时。黎明起来,再喂一次,套上缰绳,拉上车去犁地。天不亮就走,常常两头不见太阳。我没有能亲见他犁地的情景,但是他在沟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胳膊用力地摁住犁子的情景居然如亲身经历的一般刻在我的脑子里。
妻阑尾开刀的那一年,爷爷病了。起先,他总熬着,不让我们带他去看。后来实在熬不住了,才主动要求我将他带去检查,一查已经是晚期。他却吩咐岳父不许开刀、不用转院、回家就好。病痛从此开始爱上了这个倔强的老头,不分白天黑夜地和他纠缠着,他总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眉头深锁,却在儿孙在旁的时候强颜欢笑。每天夜里,隔了一扇门的岳父都能听得到他痛得咬牙的咯咯声。
因为胃口不好,中秋节我从城里给他带了一份肯德基,老头喜笑颜开,边吃边说:“好吃,真香!下次就买这个……”可惜,没有了下次……
终于,他将自己留给了一片麦地,将忧伤留给了我们所有人。
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常常无法忍住一些源于灵魂的深切的忧伤。自爷爷去世后,妻很久都未真正走出过这种忧伤。爷爷是最疼爱妻的亲人,每次回老家,她总是习惯远远地就喊:“爷爷,我回来了!”我们再多的努力,也无法遗忘,失去的苦楚哪里是言语可以弥补的呀?
几年以后,我们买了车,每次出门旅游,妻都会喃喃自语:“要是爷爷在,就好了!他以前就想着……”
想起来很久以前自己写的一首小诗:
我想跟着您去放牛
春早的田野里
泥土是好朋友
暖暖的阳光下
黄花草凉悠悠
趴着懒洋洋地睡
睡一宿
哪怕
哪怕你把我耳朵揪
三月的菜花金灿灿地,又快到了去看望您的时候了。忧伤划过灵魂,我们都会止住泪水,不让苦涩沾染在有您的土地里。
那一地金黄里,板寸头的老头爽朗地说:“三灿碗,弄两碗哦!”
后记:
此文写到一半的时候,我最好的朋友打来电话说他的父亲——一位年过八旬的老人——昨晚摔了一跤,不行了。平素五大三粗的他,在电话那头声泪俱下,几不成声。我哽咽着,竟然找不出一句安慰他的话。猛然抬头,天又黑了,朦胧里似乎看到老头笑眯眯地取笑我的泪眼婆娑:大男人,没出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