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来听过我讲故事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现在人在千里之外的英伦了;还有一个,就是女儿。今天又去做岩盘浴,室内暗暗的,在高温中只能看清眼前的沙漏。沙一点点漏下,仿佛时光的脚。细碎的,流逝的。逝者如斯夫。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有讲故事的渴望。
我心里存储最深的故事,永远来自《聊斋志异》。今天就讲上篇提到的《宫梦弼》吧。《聊斋》故事以人名命名的居多,但是有些是故事的主角,比如《聂小倩》、《婴宁》、《花姑子》、《荷花三娘子》……但有些篇目,用的是配角,比如《娇娜》,比如《宫梦弼》。宫梦弼其实是个配角,只在开篇出现过,后面就不再出现了。但是通篇读过,这个人物还是印象最深刻。中国画不是靠立体来塑造,是靠浓淡和布局,宫梦弼就是最浓的那一笔,也是一幅画意境的精魂所在。
闲言少叙,且听故事。说富翁柳芳华,座上客常满,杯中酒不空。其子柳和,亦和父亲一样广有小友,不吝资财。其中只有一客宫梦弼从无所求,且与柳和最好,两人常一起做游戏。挖地刨砖,埋石子,假作埋金之笑。后家里终于败空,柳芳华死,贫不能葬。全赖宫梦弼出钱经纪,柳和一切仰仗宫叔。宫梦弼每从外面回来,必袖子里带着瓦砾,抛到暗室中,柳和不解。常对宫梦弼忧贫。宫梦弼在整个故事中只说过这一句话:“子不知作苦之难。无论无金,即授汝千金,可立尽也。男子患不自立,何患贫?”后来作别,杳如黄鹤,再未出现。
此后的柳和见了世间最冷酷也最温暖的人情。之前的宾客,全部翻脸不识了。假贷多方,只有一伶人义赠一金。之前定下婚事,岳家黄氏听闻其穷,幡然悔。柳和登门求见,不纳,说要一百金才可论婚嫁,否则断绝关系。唯黄氏对门的老太太刘媼怜其情,赠粥与钱。
故事的主角应该是黄氏女,知父亲与柳和绝,并准备嫁自己于商人家之后,从家中逃走,历经艰辛,千里投奔,来找柳和。这是典型的《聊斋》里的女性。为情,为义,为注定不可能在一起的宿缘,皆能不顾一切,舍身以就。以前常常想,蒲松龄塑造的那些女性形象,是他的经历呢?还是他的向往呢?他心里似有一个美如海伦又义薄云天且为情义奋不顾身的女性,这样的形象总是显出身边男性形象的“小”来。可是蒲松龄从不在乎。以前十几岁,和朋友一起讲起《聊斋》的时候,朋友抱怨“为什么开头总是说有一个书生?”。我也没办法,长故事的男主人公大部分确实是书生,女主人公不管是人是鬼是狐,总是那样勇敢果决、为爱至死不悔。如果被辜负,往往也是决绝而去。不知道有这个境界的现代女性能有多少,看那个被滥用的“且行且珍惜”,不知该如何是好。
下面的故事没有波澜了,跟《提蒙》一样的情节。宫梦弼当年埋下的石子、抛出的瓦砾已成遍地朱提。于是呢,快意恩仇。报刘媼的恩便罢了,请刘媼入府,拜谢当年的恩情。不知道为啥要当着妻子的面辱及其父母,称“老畜产”。这个格局,让人感到他似乎很难当得起手里这份家业。人情世故,往往不是因了某个人特别差劲,而是一个世态。人情有冷暖,皆因事态有炎凉。小时候看过一篇小说,叫《风中的沙蓬》,其实在风中不做沙蓬,实在是难。这柳和不知反思,感恩自己遇到志坚情切的爱侣,还有义薄云天的宫叔,反而去责备昔年的岳家,人之造化,也就说尽了。富不过三代,是很深的道理,能富过自己这一代,也不是那么容易。宫梦弼看样子不会再来了,柳和似应好自为之。当然,后面是大团圆的结局,可是柳和仍不忘挖苦岳父,说自己给岳父的钱已经倍于当年谋娶黄氏女的商人。至此,故事完。
《聊斋》故事从不符合我们上学后教的写作方法,从不点题,从没有中心思想。估计要是让小孩子们概括,小孩子们会极端抓狂:到底要说啥?高度在哪里?这个“中心思想”颇为害人。表达有很多快乐在,阅读也有很多快乐在,快乐本来就没有“中心思想”。《聊斋》的故事很好看,就因为是故事,而且不阐发,随你去看去想,难不成你坐下喝杯茶的功夫,还非得上台面不成?可是,这些故事,十几岁有十几岁的听法和讲法,成人了有成人的听法和讲法。讲这个故事给朋友听的时候,我们是15岁。那时只觉得有情节的就很好玩。讲这故事给女儿听的时候,女儿11岁,还是要听情节的。现在女儿13岁了,换个讲法,按照我觉得舒服的方式讲一回试试。
今天是妈和她的弟弟妹妹们聚会的日子,二姨去世已经七年了;三姨经历一场大手术,早已不出家门;老姨春节前算是死里逃生;老舅耳聋已久,说话声震寰宇;而母亲出门一次,譬如太后起驾。可几位老人今天竟然在他们长大的老屋子聚齐了,看他们的合影,泪奔。生死为兄弟姊妹,哪怕已经走不动了,还是要一起走一回小时候走过的路,还是要相搀扶着讲一回小时候的趣事。我们每个人也都是宫梦弼,每天抛瓦砾,埋石子,看似全无作用的胡闹,可这些,都进了我们爱的扑满,有一天打开,全是满的。九年前手术后在家修养,女儿那时4岁,跑过来说:把心的门打开,用爱装满,再把门关上,心里就全是爱了。
文中图片友戴摄自北京,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