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兵不会死,只会慢慢凋零。
那么英雄呢?
少年又如何?
我是在下午看这部电影,整个电影院只有三个人,我坐在最后面,但看电影时却和林恩近到好像伸手就可以摸到他的嘴唇。虽然李安说演员都没有化妆,我还是觉得他的口红色号好看。
在电影院第一次看到宣传海报的时候,我觉得这是一部反战电影,但直到最后,李安在电影中表达出来的对战争的态度,还是和主人公林恩本人一样模糊不清。
在第一次看到简介的时候,我看到林恩的故事,好像看到了阿甘,只是想要救战友出来,冲向战火时别无他想,但我又错了,阿甘不是阿甘,是美国精神,而林恩不是英雄,他只是林恩。
李安也只是李安,准确来说是,李安还是李安。
上一次看到他的电影好像是好多年以前了,久到我都忘了李安是从不拍英雄的故事的,他长镜头下记录的,都是一个个小人物的大起大落,是他们作为一个主人公但同时又平凡的亮点,因为平凡,所以是亮点。
我查到了这部电影取材的书的故事,在2004年,真的有一场那样的橄榄球赛,碧昂斯真的登台唱了那首《士兵》,举办方也请到了真正的士兵来配合演出,荒谬怪诞的一幕幕,让作者写下了这本书。也许拍出这个故事的李安,是比创造这个故事的作者更了解故事的人。
从机场走出来时,上校让B班的士兵们立正,镜头给了士兵们的背影一个特写,没有我们看到的庆典游行那样英姿挺拔,他们的立正做得漫不经心,有人驼着背,有人弓着腰,有人左顾右盼说一些好不正经的调笑话来,他们互相取绰号,叫出来又那么理所当然,好像已经叫了成百上千次,本该如此。这些都太真实了。
但就在你这样想的时候,画面一转,士兵们又站在了墓地,悼念战死的上校。没有人哭,但我看到他们过于悲痛侧脸和脖子上暴起的青筋,他们根本不用哭,只是在那里大声叫着上校的名字,期待着沉默之后有人能像往常一样回应,一遍又一遍,从昵称到全名。叫到你瞬间哭出声来。
李安的电影向来又温柔又讽刺,绵里藏针的。但这部电影的讽刺意味却戳得你发慌,就算是最迟钝的观众,也会觉得这一幕幕过于荒谬怪诞。
士兵们走过群众,一个个人走到林恩面前来,人们都在那里滔滔不绝地将着自己的事,林恩只需要笑着点头,他是接受一切情绪的包裹。
当B班的士兵们面对媒体时,他们不想说话了,却又被逼着开口。记者们问问题,不过是为了得到想要的答案,符合英雄的光鲜亮丽大气磅礴的答案,士兵们就给他们答案。林恩转头看队友,画面又突然变成了黑白,大家笑骂着,说话粗鲁又放肆,但现实中,却又一个个一本正经,他们不是英雄,只是在扮演英雄。
电影中出现过太多次提问和回答的情景,大喊着英雄和美利坚万岁的人们在询问起他们所谓的英雄时却又咄咄逼人。林恩说,他们因为一生中最坏的事情被当成了英雄,却还要持续地将这件事情讲给所有陌生人听,人们盘根问底誓不罢休。
一个橄榄球队员追问林恩他们所用的每一种武器打在人身上的效果,林恩说点50打中了人,那人就变成粉红色的血雾,在林恩的回忆里,他打中了一个伊拉克人,一片血雾飘起。
球场上响起美国国歌,大屏幕上给出了士兵们的侧脸,人们可以看到眼泪从林恩的眼角滑落,但让林恩哭泣的,不是美国,不是深明大义的精神,是他自己,他想象到自己如果不去战场的生活,慵懒的大狗,婴儿床上的孩子,美国田园风格的家和温柔秀美的妻子,他为不能实现梦想的自己哭。
刚到达伊拉克战场时,上校们问林恩,为什么战斗,林恩说为了美国,上校从不相信。就像林恩自己也知道的那样,理由其实并不需要那么高尚,只需要比他这个人再大那么一丁点儿就足够了。比如说姐姐,再比如说那个花一样灿烂的女孩。
上层阶级的人们在光鲜亮丽的宴会上觥筹交错,用一种矜持又不降身份的言语夸赞着士兵们,但士兵们坐下来吃饭时,一位穿着得体的女士却又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举止和整个宴会格格不入的士兵们。夸赞我们的是你们,鄙夷我们的,也是你们。
石油公司的老板坐下来和B班讲述自己正在开发的新技术,用一种救世主的姿态说这种技术能让他们早日回家,不必再为了能源战死他国。理直气壮说出这些话时,他未曾想过如果不是这些士兵,他都没机会研究所谓技术,更没机会坐在这里侃侃而谈。
电影的高潮持续了很长时间,从中场的表演开始。
突然射出的烟花吓到了士兵们,他们以为听到了战场上的火声。碧昂丝在台上唱着歌,林恩的目光划过她纤细的腰和修长笔直的腿,他们换下了荣耀的军装,只因为策划人安排了很多穿军装的演员,他们只能穿上战斗服,因为这样更有气氛。
林恩站在舞台的正中间,不用动也不用说话,就像是一尊摆设,为了让这首名叫《士兵》的歌更有气氛的摆设。烟花像炮火一条条窜起,带起轰隆的响声,士兵们的眼里不是盛世歌舞繁华,而是战场黄沙飞扬。歌声欢快,场面宏大,真的再没有比这个更荒唐的事情了。
就是那一幕,让我体会到了当年作者看到这一幕真实发生时候的感受。我好像能听到林恩心里的咆哮和嘶吼,牙龈在颤抖,耳边好像只能听到血液流动的声音,我张大了嘴,像是要窒息一样在流泪。表演结束,士兵们还在烟花声中不知所措,却被工人们嫌弃地赶下台,利用完了价值,他们就只是累赘和包袱。就像伊拉克战争过后美国那么多不知道如何正常生活的老兵一样,不知不觉中,还没有做出任何举动,他们就已经被动地与时代脱节。
他们是军人,他们要是战死,棺材上能覆盖美国国旗,能有礼枪鸣响,但在他们带着这种荣誉回国时,悲怆到凝固的气氛中有因为这场战争而赚了钱的工人们大笑大闹。
期待着这件事能被拍成电影拿到报酬的士兵们,却只得到了5500美元一人这样提价,那个先前还在记者面前与他们相谈甚欢的商人,用一种屈辱又残酷的方式给青年们用命换回来的人经历估价。他的球场每一张门票的价格甚至能在有钱人之间炒到几万美元,就为了一个能进入上流社会小圈子的名头,但他仍旧吝啬于给被他称作国家英雄的士兵们多一美分。
拒绝商人的那一段,被电影中的经纪人称为就算是拍成电影也可以成为高潮的片段,经纪人说他一定会努力让这个故事被更多人知道,把这个故事拍成电影。他没有做到,但李安做到了。只不过电影的重心不但是这个故事,还有故事背后一点一丁积累起来的,深不见底的阴霾,这个国家最敏感又最自大的虚荣的神经。
林恩想要留下来,他有这个机会。如果留下来,他或许就能和那个女孩在一起,或许就能有一套小房子,幸福美满地度过余生。但是他还是在犹豫,还是在踌躇,直到女孩在听到了他的退缩后突然改变的脸色。
“你是英雄啊,你就应该回到战场上去的。”
在女孩心中,他是英雄,英雄的背后,他却不是林恩这个人。
姐姐想让林恩留下来,她准备用的理由是战后创伤后遗症,但实际上, B班的每一个士兵,又哪一个没有后遗症呢?他们的臂膀强壮到可以直接勒死一个壮年男人,但是像林恩那样,就连母亲重重地拍一下桌子,他都会被刺激地反射性跳起来。
士兵们坐着加长悍马到这个空洞又虚荣的世界,他们最后又要坐着悍马回到战场上去,能在沙地上如履平地的悍马,能挡住子弹的悍马,运送过不知道多少敌人和战友尸体的悍马。
很多人问林恩,在战场上,杀人时有什么感受,林恩总是说那时候他真的什么都不会想,只是要活下来。他真的只是这样想的,所以他在肉搏时凭借本能杀死了敌军,所以事后他才会默默地流下泪来。
有人调笑士兵们,问是不是因为军营中的同性恋在战场上扭扭捏捏这场战争才打得那么烂,但实际上,让士兵们为之付出生命的原因并不是国家这样庞大,也不是这些只会嘴上嘲笑的人们值得他们拼命来保护,他们只是找到了一点比自己自私更大一点的寄托而已。
死去的上校在每次开战前都会和小队里每个士兵说一句“我爱你”,林恩也这么做了。
说出“我爱你”时,他们好像也什么都没在想,说出“我也爱你”时,他们也真的不掺半点杂念。他们太容易死了,好像这样又浓烈又鲜艳的话才能证明他们还活着。
战争并不是反战和好战这样单纯的两面就可以评判对错的,这是更复杂,更浩渺的概念,没有人能全看透,也没有人完全想通。
所以士兵们不多想,所以李安不多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