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令天角由一座山寨式的苗地古民居修缮而成，院墙高垒，飞檐翘脊，原汤原汁地保持了旧时模样，看着那断裂歪斜的花岗檐石、刻痕交错的花漏窗棂、苔藓满布的断壁残垣，恍惚时光倒溯，历代服饰打扮的男女就在那挑水砍柴、捣衣粜米，扎羊角辫的孩童雀跃嬉闹、撒泼耍浑。即使是大量增设的水暖电气，也都小心地隐在暗处，四下里错落放置的灯具造型古朴，形态各异，俗世罕见，与其说是照明，不如说是古物精品展示，但绝不铺张，三星两点，把月夜下的厢院、庭廊以及月华浸淫的屋内陈设，衬托得美轮美奂。

在一张黄花梨明代书案的后面，一盏黄花梨蒙老羊皮宫灯的灯晕里，刘校长正抓着“一把抓”紫砂壶对嘴啜着茶，人斜靠在四出头的太师椅上，闭目养神。

这是一个山岩一样朴实无华的男人，脸廓刀削斧凿，皱纹深刻纵横，但神情却是云淡风轻，虽然是懒散地坐着，却能让人感受到他身上的力量和敏捷。他曾经是油令学校的物理和数学老师，现在做了油令中学的校董，还经常兼课，仍然是最受师生们欢迎的物理老师和数学老师，但大家都习惯喊他刘校长。三十年前，油令学校还是一间残破的乡村巡回小学，他接任了校长，为了筹钱翻修校舍添办桌椅，寒暑假时就跟着一班山民到深圳做建筑工，由于能掐会算懂力学，很快就做成了远近闻名的大工头，循着地盘包工头、建筑承包商、房地产开发商、资本运营商的成长轨迹，遂成大器。

五年前这个藏迹隐踪的商业巨子锦衣夜行潜回出发之地，把破败的深山巡回学校建成了地方名校油令中学，数年经营，终于再现油令的人文鼎盛。“我心安处是我家！”刘校长常读叔本华，强人哲学的思辨让他在尔虞我诈的商战中杀伐果断意志如铁，但他又爱叨叨苏东坡的那句诗，平日里仿效千年文峰的吃货萌样，朋友们经常见他用几个小时守在瓦釜边煮一道菜，眼睛盯着火候，汤勺不时尝味。在他的嘴里，他只有一个身份就是油令中学校董，他要忠实地守护这所学校，让这所学校永远蓬勃矗立在这片大山里。而最让他开心和安心的事，就是白天为人师表，答疑解惑，夜里读书写字，调菜偿鲜。

今天的资本江湖上，有四系一盟七雄五霸之说，四系指琅琊系、兰亭系、潮汕系、长安系，地域属性明显，按中国版图划分恰如时钟从一点位置顺行一周，琅琊系涵盖渤海湾经济圈及东北区域，政治资源丰富，国资成分较多，能源等支撑产业影响力大，势力雄冠其他三系一盟；兰亭系则聚集了江南富饶之地的诸业神圣，以野蛮生长的民营资本为主体，触须伸向各种新技术新经济，资本理念最具全球性、先进性和专业性，实力可列排第二；潮汕系以潮汕商人为主，就近吸附温州、闽地、赣鄱精锐，资本性格灵活多变，短打快击，精准狠辣，也被戏称咏春系，该系善于连结全球华人的财力，各资本家族之间盘根错节结盟紧密，对各种加工业、制造业有持久的兴趣，实属最作风凶猛的派系；而长安系的人脉来自西北、西南的一个多民族弧圈，阵营里的各方就像历史上的强汉盛唐与北蛮南戎西狄各族一样恩怨纠葛又相互融合，由此蔚为大观，形成一种因多元而更壮阔、因调谐而更统一的资本文化。刘校长扎根在历史上南诏国立足的地域，因熟研南国边陲独特的藩属历史政治文化，更深谙国际经贸和世界金融的捭阖之术，不时会演绎出一段教科书式的战例让人乐道，虽偏居一隅，不耽误他成为长安系的教主。云景金融、云杉资本、天景资本、申耀地产杨发端、帽子杰森沈方禹都是兰亭系的骨干，这次组成掠食天琴项目的鲨群，另外还有琅琊系的蓝鲸、天启为虎作伥。

“仲由，庙算之机在于御势，如水入江海，取的是迂回之势，方可开山辟路。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你的丫头莽撞不听将令，或许误打误闯出一个天机也未可知，就坡下驴吧。”

仲由是宋阅的字。

刘校长效法古人，会为他的每一个得力干将和得意门生取字取号，宋阅是他帐下最得意的门生，取字仲由，用的是孔子最爱的学生子路的名，子路刚直勇毅，向死而生，倒是极贴合宋阅的个性和人品。

宋阅正坐在刘校长的对面，临窗，也拿着一把紫砂壶往白瓷盏里自斟自酌，夜风吹起他的衣袖，他不耐烦地往臂弯掳了掳，说：“怕是要画蛇添足。”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仲由不用庸人自扰。”

“子皙不知就里，就怕火烧得太过，把自己的生米煮成别人的熟饭了。这丫头的攻击力校长您是知道的，她是能成事的人，不是败事的主，子皙不适合做弃子。”

子皙是刘校长为糖果取的字，借取孔门七十二贤曾点的字，有合糖果肤色白皙之意味，更取曾皙清致高远的气质。《论语》中有《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篇，孔子问四个学生理想志向，子路轻率傲慢，冉有过谦不实，子华委婉曲致，独曾皙说“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得孔子盛赞。由此可见，校长欣赏糖果，已不仅仅在于她的能力。

“这是欲擒故纵，搭梯子，加减灶之法不是弃子，为的是诱敌深入，既然子皙冲出去了，你也说她是能成事的人，开弓没有回头箭，那就顺势把口袋再做大些，做深些，未尝不可。子皙不是弃子，你就好好研究后手吧！”

“我只懂下围棋，谋局而动，落子无悔；校长您是象棋高手，诡道多端，这马走象步、翻云覆雨的套路您指点吧。”一个光头壮年郎在这严肃的当口跟老板撒娇，怎么看都更像耍泼使性子，难怪刘校长送字仲由，那可是唯一敢顶撞孔夫子的学生。

“你就强词夺理吧！”刘校长却不恼，语气慈祥。

两个老顽皮的这般亲昵缠闹，使得极度烧脑的斗室气氛顿显轻松有趣起来，刘校长心里很受用，他是真的喜爱和信赖这个绝顶聪明又有点迂腐的创地魔。

“诸艺一理，大道同归。你落子无悔，我的马也从不走象步，回头给你看段梅花古谱吧，后手屏风马，未雨且绸缪，不争一时利，终究破楼兰！”看着宋阅仍是愁眉紧锁，闭嘴不语，手忙脚乱地把紫砂壶碰得茶盏茶海一阵响，刘校长又是一句云遮雾罩，莫测高深。

“爷儿俩没达成共识？”一声燕语先于轻快的脚步到达，谈天带着一阵清风闯进门来，径自在宋阅茶几的另一边坐下，“原来陶令先生红尘难断啊！”

“师母见笑。”宋阅欠了欠身，有点尴尬，“先头不知是师母，有点散漫无礼，失敬失敬！”

“我觉得挺好，中和雅正，谓之无邪，这是最高格的文人品质。”

“师母过誉。”宋阅听得师母跟师傅一样句句珠玑，心中甚羡，不觉又是欠身一拜。

这时刘校长插话：“子言，宋先生怎么又成陶令先生了呢？”

宋阅也一直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获封了一个这样的新名号，便笑着看向师母。

“来而不往非礼也，他送我外号徐霞客，我还他一个陶渊明，不相欠啦。”

“哈！别说还起得挺贴切，你俩都挺毒，舌头毒，眼睛也毒。”刘校长晃着脑袋咂摸一番，越发觉得有味，看向宋阅，“只是你把我老婆安了个男人的名字，不落臼，你为什么不叫她李清照呢？那我更高兴啊。”

“呃！”谈天做呕吐状，白了刘校长一眼，“不了解状况就不要瞎掺乎了吧，我们是有洋典故的。”

“还有洋典故？”

“就许你乱用老典故！”

“好好好，不扫你们的雅兴了。”刘校长老夫宠少妻的情态表露无遗，完全把谈天和宋阅当成天真无邪的晚辈，“只是，仲由不要师母师母的叫唤，把我老婆都叫老了，今后叫唐老师，或者叫谈天老师，或者叫南方夫子。”

子言是刘校长给谈天取的字，老典故来自孔门十哲言偃，言偃就是孔子大名鼎鼎的学生子游，文学成就排在第一，一心向学，教书育人，文学音乐，道启东南，被誉为“南方夫子”，后世尊为先贤言子。所以刘校长也常喊老婆“言偃”、“言子”、“南方夫子”，还笑言谈天的谈有姓氏出处了，就是言偃的言啊。

“其实徐霞客一生游历天下，倒是跟子游的游字相合。你是谈天说地，他是游历天下，子游原名姓言，子游，徐霞客，谈天，你们仨是同一个人的三生三世啊！”刘校长越咂摸越有味，给人取外号的嗜好又给吊上来了，欲罢不能，“干青霄而秀出，舒丹气而为霞。子游宋朝被封“丹阳公”，丹阳既出，浣云为霞，子言可以有个号了，叫丹云公主，哦不，叫丹云小主，怎样？”

“不好，土死了！”谈天断然拒绝。

“云公主好！”宋阅福至心灵，脱口而出，说出来了又顿觉不够味，紧接着补充，“没有书卷味，只能做网名微信名。”

“还公主呢，云婆婆吧！”谈天其实跟刘校长是一丘之貉，对给人命字取号这样的事是兴趣盎然。

“好啊！”刘校长一拍自己大腿山响，“云婆婆！云婆婆！十万大山里的云婆婆，隐世高手啊！”

“不好，我不要哈！”谈天盯着二人各看一眼，郑重宣布。

“好好好！不要不要不要！可是，有这么好的思路了，容我安静地想想，我一定要取一个你满意的……云游？”看来刘校长已经入魔了，见谈天嗔怒，赶忙又说。“不好不好！说成尼姑了你看……再说吧，到时征求你意见哈！”

“谈天老师好！”宋阅第一感觉认为这样叫好，看那两口子处在胶着状态，就张口叫了一声，算拜师母礼。

“陶令先生好！”谈天还是坚持这样叫，当真是调皮得可爱，被宠得可爱。

“云婆婆以为察之秋毫，实则谬之千里矣，这位陶令先生可没有归田南山下，素手弄菊花的闲散性子，他现在正是一条翻滚在欲海情天的亢龙啊！采花扑蝶的少年郎，亢奋得很！”

“是吗？”谈天探究一眼，故作意味深长状。

刘校长戏谑的兴致更浓，话锋一转，远远飘来一句话：“子皙正在效子路就死啊，好勇轻身，昧于取裁，其死必矣。”

“校长却舍得？”宋阅挤兑一句。

“仲由却舍得？”刘校长反谑一句。

谈天看看两个男人，不明就里，亦不多言。

宋阅看向面窗的墙壁上悬挂的一方匾额，宣纸上“天何言哉”四个大字隐隐有东坡之风，正是刘校长自己为书斋天何言斋题写的。

子曰：予欲无言。

子贡曰：子如不言，则小子何述焉？

子曰：天何言哉？

宋阅心想，校长不会再多说，一定有更深的布局。

月上柳梢，斋匾渐渐地躲进月华的阴影里，油令的夜风，凉意更浓。

此时，千里之外的魔都，糖果已经披挂上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