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裙子缝好了,我给你捶捶背吧。”
“不用了,你也累了。”
五分钟的沉默。
“来,吃根香蕉吧。”香蕉一直是小嘿的最爱,我知道。
“刷牙了。”
一刻钟的沉默后,我走到他面前:“对不起,我向你道歉,刚才不该说那样的话,对你造成了伤害。其实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别往心里去。”
“没关系,你说的是事实。”
我寻求着他的目光,而他并不看我,侧身从我左边擦了过去。
这种冷淡客气,宣布着他不再是那个快乐的、我的嘿嘿。我的市侩,掠走了他眼中最后的神采。
曾经,我是他最恬静的栖息地,远离父母的唠叨、领导的压榨和同事的挤兑,在我面前,他像初生的婴儿般不设防,像山林的鸟儿般无忧虑,像万物之于太阳般依赖和信赖着我。图一时口舌之快,我毁掉了这一切,他跳下来可以酣睡的最后一张温床。我极力挽留,他咬咬牙,扬长而去。
我坐在床边泡脚,他先睡了。他裹得严严实实,面朝着墙壁。他以前不这样的,他会等我一起,他会与我嬉戏,他会坏坏地钻进我的被窝里放屁。而且,他以前躺得四仰八叉,不裹被子。
今晚,他缺少安全感,我猜。
我是个坏人。可我真不是那个意思。但我终究是说过了那样的话,覆水难收。
事情缘起于一通电话。
晚上九点,我照例给爸妈打电话,其实天天通话,也没什么好说的,无非聊聊天气菜谱和亲戚邻里的动态。但我坚持四年了,当做对爸妈细水长流的呵护。
今天晚上晃晃悠悠就聊到了小H。聊到她明年要结婚,她一月挣四千五不够花,她老公每月给她两万零花钱,balabala……聊完就挂了,妈妈准备睡觉,我继续缝裙子。
裙子是两件套,外面套头毛衣,里面高腰背心连衣裙,我嫌那背心不舒服,索性剪掉了。剪掉后才明白设计师的苦心,长裙过于厚重,在我的小蛮腰上挂不住。于是裁了两个布条,打算改成背带裙。我手拙,但是喜欢做手工,台灯下剪起刀落飞针走线,悠然自得。
眼看十点了,还没缝完,我有点不耐烦,这时小胖嘿凑过来。
“给我捶捶背呗……”他用软软滑滑的肚皮蹭我,像头撒娇的小狗熊。
“不捶!人家小H的老公每月给她两万零花钱,都不敢让她给捶背呢,你还天天要求捶,走开!”我没好气地一股脑倒出来。
他突然就从我身边弹开,触电一样,站直了身体,耷拉着胳膊,木然地说:“意思就是这辈子你都不给捶了呗!”
我还听见他忿忿自语:“有两万块钱谁还找你给捶啊……”
捶,捶,捶,捶你个锤子!
在一起七年了,我第一次感到沮丧,不是因为他穷,而是他连变富裕的期待都没有。别人的老公,可以月入好多万,我的老公,却连梦都不敢做。生活,在此刻突然失去的颜色和盼头。
我没再说什么,只是手下的针脚,越发扭曲。思绪也不再工整。
我不该说这样的话,戳中痛点,他尊严扫地。可他也不该这样没有骨气,三十岁不到就向生活低头,认定这辈子月薪都不会超过两万,你哪怕连上年终奖呢?怕什么!
还有,后面那句什么意思?!“有两万块谁还找你给捶啊!”果然男人有钱就变坏,这还没钱呢就有变坏的想法了。我算栽自己手里了,以后有闺女一定教育她找个家境好的,嫁老公不比交朋友,共苦易,同甘难,倒不如直接坐在金玉堆上享清福。不过好像他以前也说过,挣多了就带我去店里按摩,省得我累。
哎呀,罢了罢了,人说世间有两样东西抱怨不得,老公和孩子,前者是自己选择的,后者是自己生养的。我决定向他道歉。于是有了开头那尴尬一幕。
他的冰冷刺痛了我,两个人的房间,突然变空旷,安静的令人窒息。鬼使神差地,我给妈妈发了微信。
“妈,以后别再跟我提小H一月两万零花钱的事情了,已经说过很多遍了,我不想听,什么时候我也一月挣几万了再跟我说吧。”
“你想多了,我就是想向你传达一下所关心的人的情况,仅此而已。我觉得你已经很棒了。这也让小嘿误会了?人与人的生活方式、追求目标、价值取向是不一样的,谁也不可以左右谁的。”妈妈竟然还没有睡。
“他不误会,他以前压根不知道。我也不误会,只是不想听。你说,姐姐说,大姨说,就差小H自己过来说了。以后别说了,在我辞职之前。”其实我想打“在我辞职和离婚之前”,想想忍住了。
“好了,我要睡觉了,我这么简单的人,哪会想到别处去。”
“嗯,睡吧,晚安,么么哒!是我敏感,其实从小到大,我一直都挺敏感。”
“我对你在各个方面都没有设防,别过敏了,该产生免疫力了,咱俩谁和谁呀,俺以后不说了还不行吗?”
“嗯,行。”我很少这样强势地对待妈妈,这次一定是疯了,竟然需要妈妈来哄我,年近三十的我。
泡脚的水已经凉透,我坐在床头睡意全无。我知道,不怪小H,不怪妈妈,不怪七大姑八大姨,也不怪小嘿嘿,我的扭曲来自内心,我极其敏感又脆弱的内心。
小时候,我是别人家的孩子,乖巧、聪明、成绩好。
上了大学,我不再出类拔萃。大舅家的哥哥成了别人家的孩子,他全额奖学金去了美国名校。二姑家的弟弟也成了别人家的孩子,他不仅全额奖学金去了美国名校,还能靠翻译月入上万美元。
工作后,别人家的孩子渐渐都成了别人家的孩子,有的有闯劲儿,有的会来事儿,有的早早结婚了,有的早早生娃了,有的工作钱多活少离家近,有的老公体贴有为又多金……只有我,蜷缩在酒桌一隅,听着伤仲永的典故默默对号入座。
我遵从爸妈的意愿,考取个事业单位,拿着聊以果腹的薪水,混着所为安稳的日子。然而他们并不满足,我也不满足。这个浮躁的社会,没钱就是没混好。我穷,故我怂。我怂,故我穷。我写作,我画画,我旅行,我思考,这都是玩耍,世人眼里,不挣钱的就是不务正业。“都说钱是王八蛋,可长得真好看。”歌里都唱得如此直白和生动。
成长的落差,不是每个人都有幸体会。如果有来生,我宁愿小时候是个坏学生。
我经常有意识地调整心态,活在当下,活给自己。但毕竟是社会动物,满大街的拜金主义瞄准着我,万箭齐发,无孔不入。
单位的六楼外租给了一个小公司,十几个年轻人在院子里来来往往,脸熟。那天下午,同事大姐倚在窗台,意味深长地望我一眼,悠悠来了句:“你说说,过得好不好也不在长得俊不俊。”顺着她撇嘴的方向,我看到一个六楼小姑娘在启动宝马,应该是新买的。小姑娘确实相貌很平平,不高,不俏,还有疙瘩。
然后我就神经质的对号入座了,就是说,我俊,可我过得不好呗。
是,我没有宽屋大宅,没有宝马香车,没有绫罗绸缎,没有珠光宝气,甚至连支唇彩都没有,但我努力把自己收拾得干净优雅,落落大方地出现在生活和工作中。我以为我的热情和明媚能融化这个坚硬的世界,但这些俗人依然甩着风凉话,且乐此不疲。子非我,焉知我之乐。我非尔,岂肯与尔一般见识。
嘴硬归嘴硬,我的内心还是不够强大。我,要模样有模样,要学历有学历,可就是没过上他们所谓的“好日子”,呵呵。
这个世道怎么了?我,怎么了?!
我好自私。自己不想听的话,却说给小嘿,令他不快乐。自己消化不了的事情,却踢给妈妈,让她跟着难过。最爱我的人,我却伤他们最深。
他们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爸妈拿出积蓄给我买房子,年过半百仍不肯退休,甚至要再供我读博士,如果我愿意的话。小嘿努力工作,挣钱还房贷,对我嘘寒问暖有求必应,还承包了做饭刷碗。
他们已经很不容易了。妈妈哄我到深夜,一字一字耐心地敲到手机上,我清楚她打字的速度。小嘿为了稳定的工作和更好的待遇,白天辛苦工作,晚上挑灯夜读,这一个多月连超市都不曾去过。而且,他爸妈今天又打电话教育了他,我知道他心情本就低落。我混蛋啊。
我不愁吃穿用度,生活也不曾如何难为我,是我自己跟自己过不去。无病呻吟。
修为不够啊刘小小,生活的水再深,只要内心够清净,也浊不了自己。有这懊恼和抱怨的功夫,倒不如学点什么,让生命焕发别样的光彩。
宠辱不惊,去留无意。自强不息。
2016.12.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