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一生所爱
老乔多希望,活着,就只是自己的家和工作,所有的“别人”都去关注他们的生活,而不是他。他多希望“别人”把他当隐形人。
老乔不再去找那个女人,回归了家庭。就算是迎面走过,也成陌路。他和村里的人也越来越生疏。
老乔48岁的时候申请了病退,至76岁去世,期间的28年没上过班也没下过地,每个月有退休工资,在农村也算是经济自由。
他干什么呢?
起初是养鸽子。老房子的二层阁楼里,是老乔养的几十只鸽子,鸽子们脚上戴着红色鸽环,鸽环是专门养信鸽用的。有的鸽子在鸽房里午睡,有的悠闲地啄着玉米,楼板被啄得“嘚嘚嘚”直响,更多的鸽子在外面的屋檐上,散步的,躺着晒太阳的,从这片屋檐飞到另一片屋檐,不厌其烦。鸽子们除了吃和睡,就是飞翔,飞是它们的意义,是它们的生存方式。
老乔每天都上楼转悠。早晨去给鸽子们加水喂食,给它们开窗,下午去关窗,看看哪只调皮鸽子还没回巢,他就点只烟蹲在天井旁的台阶上等它归来。鸽子赶不进阁楼,他就拿个网兜满院子满堂屋地追。
老乔有俩老式的江陵摩托车,黑色经典款,陪伴了他几十年,已经脱产,属于珍藏款,他去世以后,好几个年轻小伙来跟老乔的孙子买这辆摩托。骑肯定是不能骑了,但对于摩托爱好者,收藏回家,看着也值。
就是骑着这辆车,老乔到处去放鸽子。鸽子脚上的脚环登记好,用鸽笼装好两三只鸽子,绑在车后架上,开始的时候,他骑到二十多公里外的村镇就放了,没等他回到家,鸽子已经先回家了。后来到百公里以外的市里,最远的时候到省城。
放得远的鸽子回来没那么顺畅,老乔每天都在等待,是不是迷路了?回不来了吧?又想,再等等看。往往是过了几天,鸽子们都回来了。老乔不知道它们经历了怎样的艰难险阻,但是却异常欣喜和满足。
招赘在家的二女儿肚子隆起的时候,老乔的母亲还在世。老人家一直盯着这个肚子,可惜天不遂人愿生下的是闺女。老乔的母亲抱着这个新生儿靠在客堂的柱子边上晒太阳,唉声叹气道“怎么又是一个丫头片子”!
这句话,老乔已经听了六遍。五个闺女加一个孙女。
老乔的自尊心不允许自己露骨地表达失落,只是沉默。
老母亲在曾孙四个月大的时候带着遗憾离开了人世。二姑爷忙前忙后给老人擦身、穿戴,一家人张罗丧事,曾孙被放在床上没人带,饿得哇哇哭。妈妈忙完回来一脸都是蚊子咬的包。
两年以后,老乔得了一宝贝,那是他期盼已久的大孙子,是他一生至爱。之后十多年的人生他都围着这个宝贝转。每天,老乔接送孩子们上学放学,口口声声一个“大白孙子”,陪他们吃早餐,孩子们是五毛钱一碗牛肉米线,老乔是一元的,完了还给零花钱。
老伴儿买菜做饭全依着孙子的口味,挑食的孙子若是不肯吃,立马换做他点名要吃的。每到镇里街天,他都骑着摩托车驮老伴和孙子孙女赶集,在小贩摊上,一盘油炸豌豆粉、一箩火烧豆腐蘸着茴香籽蘸水、一盘牛肉冷片和凉卷粉,是祖孙四人永远难忘的味道。
老乔是钓鱼高手,最优记录钓过30斤的青鱼,那时候多数是业余钓者,一根竹竿一根鱼线一盒蚯蚓,老乔的是手摇钓竿,鱼线和饵料都是从省城渔具店买的。他养鸽子和钓鱼比较专业,认识了很多朋友。
他第一个在离湖边几十米的湖里打了木桩,水上搭建了窝棚,接送完孩子以后他来到湖边,一个大轮胎,中间放个铁盆,老乔穿上救生衣往里面一坐,两块木板划水,一下就到了自己的小天地。
家里的“小鬼”们放假,老乔就不往湖心去了,带着他们在湖边钓。“小鬼”们拿着爷爷给做的小鱼竿和捞兜,在湖边度过一个个快乐的假期。对于孩子们的安全,老乔是最谨小慎微的。
家里天天都有鱼吃,钓到大鱼老乔就给每个女儿家轮着送,送不完的卖给围观的人。钓得越来越多时卖鱼成了产业。用蓝屏的诺基亚拨通家里的座机,老伴拎着竹篮子,把鱼拎到村中心,不一会儿就卖出去了。
虽然因为钱的事,老两口隔三岔五会小吵小闹,多数是老乔把经济管得太严。老伴卖鱼的钱全部上交,卖少了要吵,买菜或者看病买药,回来得跟老乔报账,账目不对要吵。
虽然小吵不断,大打出手却再也没有,生活看似风平浪静的完满。一日三餐菜色各样,花生米炸好,小酒倒好,老乔安逸地看他爱的新闻联播,含饴弄孙。
5.人生七十桃花飞
孩子们到镇上寄宿中学以后,老乔的生活重心渐渐偏离。
他结识了老年的红颜,邻村的媳妇阿冬。据说,阿冬有块地在路边,那是老乔钓鱼每天必经的路。阿冬和大女儿同岁。面相老得多,四十出头像五十多。毕竟,终日面朝黄土背朝天劳作的妇人,若是像坐办公室的大女儿那样,保养得皮肤能掐出水来,倒是怪事了。
据说阿冬因为老公有点智障,她向来瞧不上他。
开始的时候,老乔只是不再让老伴给倒酒了,一会嫌饭太软一会又嫌太硬,菜品多了不知夹哪样也嫌,后来干脆用小碗分点菜自己到房间里吃,花生米自己炸,新闻联播自己看。不久以后,老乔的摩托车后座上换了人,扬菊再也没坐过。
院子里有一只瓷盆,是当年结婚的时候成对的老式脸盆,现在剩下的一只孤零零地躺在地上。盆里边鼓起几个大包,那是两人大打出手留下的纪念。
这次是老乔提出离婚,逼扬菊离开家。扬菊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一生辛苦为孩子为家,从未有过二心,本该安享晚年却要被老伴赶出家,她整日里精神恍惚。她有一盒磁带,每天用录音机放那首“哭泣的水仙”,放完一遍接着按重复键,夜里以泪洗面。一生的委屈苦楚像一条流淌不尽的河流,终日奔腾在扬菊的心中。
老乔的爱情是流动的,老了的老乔再也无所顾忌,只为爱情流连,执着变成了执拗。
半年以后,被折磨得憔悴不堪的扬菊决定离开,去县城大女儿的家里暂住。但是她坚决不离婚,并非还对老乔有所流连。和当年一样,她顾忌的,是老乔昏了头,被别的女人夺走属于她女儿的房产和土地。
城里的老年人业余生活丰富,扬菊很快认识了很多新朋友,和老姊妹们一起在街心花园唱歌、跳舞,有时候出去短线旅游,各地的寺庙庙会她们结伴参加。
为了不打扰女儿太久,她租下了一处阁楼,楼下住的是城里老两口,孩子在外工作。楼上楼下互送吃食,相互照应。热情和蔼的扬菊走到哪都有好人缘。
老乔这边呢?阿冬抛弃了智障的丈夫和将要升学的一双儿女,与老乔同居,像年轻情侣一样比翼双飞。一双儿女在母亲走后辍学打工。老乔女儿们和第三者的打闹也随着母亲的放弃而结束。
生活恢复了往昔的平静。
6.情人叛逃,妻子永别
母亲离开家后,二女儿会让孩子们给爷爷送去做好的鸡鸭鱼肉,但再也没跟父亲说过话,形同陌路。她忘不掉,因为自己在菜市场遇见阿冬,劈头盖脸骂了她一通,父亲尽然绝情地拿着刀冲到自家门前。不开门就拿石块砸门大骂,警告女儿再针对他的情人,就不再是砸石块那么简单。
其他的子孙们都默许了老乔,事已如此,干脆成全到底,给他一个想要的晚年。
偶尔过年过节,老乔的女儿女婿子孙们会聚到老房子里,陪伴他一起欢度。老乔的生活过得有滋有味。直到疾病开始找他。
同居了十多年以后,两人的年龄差距逐渐显现。老乔开始腿疼,膝关节对应的凹处反复鼓出包块,越鼓越大,里面是晶莹的液体,一年住院多次。
阿冬刚开始尽心照顾,洗脸水、洗脚水端到床边伺候。可老乔的性格变得更加孤僻,喜怒无常,竟然出现了大小便失禁。
有一天,阿冬称去亲戚家做客,再也没有回来。
老乔拨打手机,已处于关机状态,他给买的金银首饰也随之不见。老乔逢人便说,要是被他找到阿冬,一定会打死她。
愤怒让他疯狂。天不亮就拖着病腿去找阿冬,这时候,他连推摩托车的气力也没有了。阿冬的娘家、丈夫家、女婿家、阿冬的田地附近、县里、市里的各大车站他都蹲守过,和阿冬有关的人都被他翻了个底朝天。
找累了,他就在家等。把希望寄托在手机上,家里电话一响他就忙慌去接,生怕错过任何一个,夜里也竖直了耳朵听着。
不在家时错过的电话,他戴着老花镜翻看来电提醒,再回拨过去,如果对方是公用电话,总要盘问半天,看用电话的是不是他的阿冬。
他写了一条短信,让孙女帮发出去,大意是劝阿冬回来好好过,逃跑、拿走的首饰和之前从他这里借去给儿子娶媳妇的钱都不用还了。
孙女拨过去,阿冬用的号码已经销号。老乔的短信,她永远也看不到,也不想看到吧。
就这样跌跌撞撞找了一年,老乔经常在寻找的路上摔倒,或远或近,认识他的人给老乔二女儿打电话,接回家衣服裤子都是泥巴污渍,身上撞得青一块紫一块。
女儿们看见阿冬和另外一个老头在一起。打听了知道,阿冬已经嫁给了那个丧偶的老头。和老乔一样,也是个退休工人。
失去阿冬这一年,老乔不愿意到女儿家同住,自己独居在老房子。鸽子早已遣散,院子里散放着两三只鸡,鸡屎遍地,一个小鱼缸养着几尾金鱼,由于长时间不换水,鱼缸变成了绿色。一条狗陪伴他左右。
脑子多数时候清楚,偶尔糊涂。电饭锅里的饭馊了,橱柜里的菜霉了,他也照吃不误。眼睛也看不清。
再次因为腿病入院,医生说以后需要坐轮椅。老乔想到了结发妻子扬菊,想念以前自己生病时扬菊端屎端尿,嘘寒问暖,想念每餐端上来热乎乎的饭菜和一杯小酒一碟油炸花生米。他开始念叨她的好。
身体健朗,每天跳广场舞的扬菊听到老乔的惦记备受打击,她担心女儿们和父亲一样希望她回去。可是,扬菊的女儿们再也不会让善良的母亲陷入情感的旋涡。
眼看孙子照顾了老乔一段时间,心软的扬菊既担心影响孙子工作,也担心二女儿照顾起来不方便。便想出一个折中的办法:生病住院由她来照顾,但是拒绝一起生活。
对女人们来说,过日子就是过孩子。为了孩子,她们可以忍受一切。
就在这个决定以后两天,扬菊突发心肌梗塞送进了县医院,因为病情严重,后转至区医院。做了心脏搭桥手术后第四天,离开了她热爱的人间。
女儿们给扬菊擦洗完身子,往她嘴里放进一颗红枣,都抑制不住地落泪。
“天天看你唱歌跳舞,我们都没把你当老人啊!”小女儿后悔地说。
“你怎么就走得这么突然,不给我们照顾一天?”三女儿说。
大女儿懊悔地说:“最近你没来我家,我也没关心你。”
老四因为没见到母亲最后一面,靠在母亲床边嚎啕大哭。
二女儿拉直母亲的每根手指,绑上麻线,两只脚已经绑过,看着穿戴好寿衣寿帽的母亲,她有点恍惚,无法相信眼前躺在席子上的真的是平时里活泼爱笑的母亲,一高兴就像个孩子那样拍手的母亲。
仿佛她还会一手拿着水果,一手拿着水果刀,走到女儿们、女婿们和孩子们面前,顺手塞给一瓣水果。哪怕你不想吃,她也要硬塞。仿佛她还会在年节时分拎着大兜小兜品质不佳的瓜果蔬菜,出现在自家巷子口。节日,她是不去别处过的,一定回家。
大家凑在一起的茶余饭后,大人们组一桌打牌,扬菊也找来一副牌,带着孙子孙女们玩最简单的小猫钓鱼或者十点半,旗鼓相当的牌技,最后却总是她输光手里的零钱,孩子们赢得欢喜雀跃。
只有天知道,扬菊会以这样突然的方式离开。
二女儿安慰母亲说:“妈,你安心地走,我们会好好的”,双眼红肿得像两个核桃。
来吊唁的人很多,开头都是“没想到”,中间都是“一辈子受苦啦”,结尾都是“老好人”。
第二天来了一个六十出头的妇人,一对三十岁左右的年轻夫妻带着一个小男孩。家人们都不认识,和客人行李答谢。一家人上香,两个女人泣不成声,老点的妇人唤逝者“老姊妹”,年轻女人唤“干妈”。坐下边烧金银边说。
原来扬菊在城里住,遇见了这个年幼时的玩伴,“老姊妹”在农村住,女儿女婿每次加班没法接送孩子,扬菊就主动帮助他们,接送、做饭多晚都陪到孩子父母回家。老姊妹的女儿认了扬菊做干妈,经常走动。
扬菊的女儿又羡慕又嫉妒,毕竟,母亲搬去城里住快十年,她们见面相处的日子实在少得可怜。
扬菊的哥哥嫂嫂吊唁后住了下来,每每有人来,说起扬菊遇人不淑,老两口都附和着咒骂那个不是人的老乔。
第三天,扬菊将被送往火葬场,她的尸体已经僵硬冰冷,孙女们仍然像她生前一样依偎在侧不停地叫“奶奶”,小孙女拉着奶奶的手舍不得放开,这几天她都没怎么吃饭,脖子哭到沙哑。
在火葬场,全家人做遗体告别时又痛哭一场,女人们的眼睛像两个无法干涸的湖泊,无论湖面或者湖心一丝涟漪,都会荡起一场暴风雨。
这一别,今生今世都无缘再见。母亲,世界上最爱她们五姐妹的那个人走了。
十多分钟后,殡仪馆的烟囱冒出一缕黑烟,伴着一股焦味,飞散地很快,再过十多分钟,这黑烟由浓变淡,渐渐地消失。
五姐妹被通知领母亲的骨灰,她们出来时,二姐手里多了一个骨灰盒,转交给大孙子捧着,二女婿举着一把黑伞给岳母的骨灰盒挡太阳。据说,去了那边的人,怕光。
火塘里烧完金银,放完炮仗,大孙子抱着奶奶上车回家。几分钟前还晴朗的天空突然毫无征兆地下起了大雨,雨水拍打着车窗,雨刮快速地摇摆,所有车子都慢下来,连人们的呼吸都慢了,安静极了。
车子行驶到近城两百米处,县城方向竟然没有一滴雨。身后,四周的青山被冲洗得一干二净。
一个人在人间行的怎样的至善之道,是如何修行待人,老天爷都是看得到的。
7、垮的不只是世界
家里忙着办老伴的丧事,白天,老乔一个人在医院打针,一日三餐轮流有人送,晚上,孙子和姑爷们轮流陪床。
扬菊去世当天,大女儿去医院送饭,老乔独自坐在医院门前花坛边上,垂着头,茫然地看着哪里,腰上挂着尿袋,那落寞的眼神仿佛知道老伴去了。女儿不忍,却也不能隐瞒,告诉了他妻子的死讯,起初他愣了一阵,像与世隔绝一般。等他回过神来,只是平静地询问了去世的起因经过。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她比我小六岁,怎么走得这么快?”
女儿把饭菜端到他手上,老乔原本颤抖的手抖得更厉害了,送到嘴边的饭抖落一地。浑浊的眼睛里老泪纵横。
继老母亲去世至今,这是老乔第二次哭。第一次哭,是多少年前在大女儿家喝醉酒以后,他哭着说“我没有儿子,五个女儿,我竟没有一个儿子”。
老乔把孙子叫到跟前,打开一个带锁的铁盒子。拿出里面一个存折说:“这里面有两万块钱,交给你妈,让她拿着给你奶奶办丧事用,我的钱被那个女人骗走了,十多万都没有了”。出院以后,老乔答应搬到二女儿家住,他把工资卡亲交给女儿。
从工作那天起,老乔宝贝了一辈子的工资存折,刻薄地对待妻子,自信地找女人,有多大程度是因为这本工资存折?
如果没有参加工作,没有当采购员满世界出差,他是不是被生活压迫得疲于奔命,和别人一样在田地里起早贪黑,哪来的花花肠子?他们是不是会比现在更幸福?更幸运?
女儿们经历了意外失去母亲的痛,对重病的父亲懂得了珍惜。隔三差五的就来看他,买他爱的乔饼、香烟,怕他牙口不好,肉菜煨得稀烂,怕一个收音机坏了他孤单,随时都有一个备着。两个一岁多的小重孙,看着曾爷爷洗脸,给他递早餐,陪他在院子里晒太阳。
先失去了阿冬,接着失去结发妻子。虽然在女儿家这几个月幸福温馨,可老乔衰老得很快。小脑萎缩越来越严重,大小便失禁的同时半边瘫痪。两个人才能把他扶出院子来坐一会,坐不了多久他又得躺下才舒服。收听录音机到深夜,刷不出频道就一直“沙沙沙”响到天亮。瞌睡也少可怜。凌晨两三点睡醒,自己尝试爬起来,结果是跌跟斗、撞墙。
有一天,他彻底地倒下了,鲜血从口中喷涌而出,孙子的衣服上全是爷爷的血。送到医院抢救以后,就出现了文章开始那一幕。老乔的世界彻底垮了。
救护车里一名医生和一名护士,老乔输着液,插着管,罩着氧气面罩,女儿们陪伴在侧。其他家属们先回家准备。
回到家已经凌晨,家里灯火通明。老乔被担架抬到堂屋沙发上,救护车走了。家人们都围绕在他身边,大家轮流陪老乔说话,可他一句话也说不出,在医院的时候,他就已经说不出话了。女儿们给他擦汗,握着他的手,大孙子一直守在旁边,老乔每隔一阵就抽搐一次,全家人无助地在一旁痛惜、哭泣。
到夜里两三点种,老乔开始呼吸急促,维持他生命的点滴也将尽。他好几次挣扎着想拿去嘴里的插管,可就连这点力气也没有了,挣扎,只是脑袋和眼神的挣扎。家人们也不敢贸然帮他取掉,一旦嘴里的导管取出,后果估计是鲜血喷涌而出,马上窒息。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导管袋里的血越来越多,身体里的血慢慢流尽。在场的所有人对死法有了新的认知。
血没了,气没了,人走了。
六点不到,天蒙蒙亮,一家人的哭喊划破了平静的破晓。
“爸”女儿女婿们哭着喊。
“阿公”老乔的孙子孙女们哭着喊。
大女儿说,父亲是生怕半夜走,吓着他的女儿们,所以一直撑到天亮的。
去年七月,扬菊走了,今年6月,老乔走了。
家人们一样地操持着后事,只是沉痛,比母亲去世减轻了几分。是去年悲痛过度吗?是提前有了思想准备吗?还是对父亲心怀怨念呢?
老乔工作单位送来了挽联,掺杂在门口一众挽联之中,分外耀眼。
根据村里的规定,公墓都是按照去世的顺序排列的,自去年扬菊去世后,村里没走过人,这次,老乔理应安葬在扬菊旁边。缘分这东西就这么巧合。
扬菊年轻时找算命先生算过,她的前世是老乔的嫂子,因为贪了小叔子一袋豆子,这辈子便欠了他,来还的。信着这样的命,扬菊熬过了一生。一袋豆子的代价,实在太过沉重。
二女儿记得母亲生前多次说过,死后不与父亲合葬。若是让双亲的公墓挨着,那上辈子,这辈子,还要有下辈子?想想都后怕,母亲能不能安眠地下?
下葬前一天,大孙女和妈妈一起到了村队长家,申请村委会给予特殊安排,老乔的墓可以不按顺序葬在扬菊旁边。队长的老家和老乔的老房子仅一墙之隔,和老乔的孩子年纪相仿,他,也见证了这对夫妻的不睦。
8.墓地里,与蟋蟀相逢
第二天,老乔的墓安葬在扬菊墓碑一排,墓碑是从左到右排列的,老乔被葬在了右首,一排里,离扬菊最远的位置。
安置完毕,上完香,一家人围坐在树下乘凉,吃拜祭过的贡品。一只蟋蟀不知什么时候爬到了中间,在那只放水果的竹篮边上,静静地趴着,约摸半个小时。
一起来坟上的一位老人说:“听老辈人讲,蟋蟀是那个世界的人变的”。
女人们七嘴八舌地说:“它怎么一直在我们中间不走?难道它是...”
大家都不作声了。
“如果你真是奶奶,就来我身边”,小孙女说。
蟋蟀嗖嗖地爬到了小孙女旁,这同是属鸡的祖孙俩生前最合得来。
“如果你真是妈妈,就到我身边来”,二女儿和小孙女挨着坐。
蟋蟀挪了挪位置,来到二女儿的正前方。
大家还是似信非信,面面相觑。
“如果你真是奶奶,就来我身边”,大孙女说。
大孙女坐的位置远,而且都是一个挨着一个,蟋蟀准确无误地来到了大孙女身边,大家都欣喜过望。
接着大女儿、三女儿、四女儿、小女儿,侄子里扬菊最喜欢的小五,一个个试着叫它到身边。在场的人转过了一圈,一个错儿都没有。
所有人都感到不可思议。
三女儿说:“妈妈活着的时候最喜欢吃桃子,桃子上市几乎每天去菜市场都买,我来削个桃子给她吃”。切成小片放在地上,蟋蟀爬过来吃得很认真。
眼看日头落下来了,这家人到了和亲人道别的时候,磕完头,他们在扬菊的墓碑前放一把桃红的折扇,老乔的墓碑前放一个录音机,都是逝者生前所爱。
一家人纷纷和竹篮边的蟋蟀告别。
“时间晚了,如果你是奶奶,就回你的墓地去吧,明年再来看望你,在另一个世界,一定要每天都过得开心幸福”。
小孙女含泪说完,蟋蟀绕过其他的墓碑,爬进了扬菊的墓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