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久没有看到让我流泪的小说了，从昨晚十二点看到半夜两点半，再从早上九点半看到现在，我哭了三次，都是因为看到陈水生的老婆生病去世的场景一再萦绕于纸面的时刻，路内，真的把这部虚构的小说写活了。
水生是苯酚厂的助理工程师，年轻时候带着干部身份入厂，工作伊始就兢兢业业，从不迟到早退，师傅把女儿玉生嫁给了他。玉生患有肝炎，卒于五十多岁。水生和玉生领养了远房亲戚土根家的兔唇四女儿起名复生，治病养大。那个年代的工厂很混乱，厂长、车间主任都不检点，利用手中的权利，和女工保持不正当的关系。
苯酚厂有剧毒，尤其是苯酚车间，退休后得癌症的比例高达40%，每个老工人的癌症各不相同，师傅得了骨癌，临行前看着女儿下半辈子有着着落，带着没有要回16块安葬费的遗憾离世。
70年代的工厂有救助金，一个月几块钱，大家挤破了脑袋也要想办法给自己争取，水生的师兄根生，性格暴烈、口无遮拦，又搞了落马主任的小三，平时得罪了太多的人，被冠以“破坏生产罪”流放劳改十余年。水生替师兄出头，被发配到一线滚原料箱子，光阴不依不饶，他隐忍放空，终于在80年代末因为技术过硬、技术革新，重新回到了技术岗位。
我认为本书的名字，是描述水生的性格，作为助理工程师的他，凭借三寸不烂之舌，替很多本车间工人讨回了名额有限的补助金，要知道全厂只有十个名额，其他的车间主任要么口吃、要么不善于表达。这也说明了语言表达能力的重要性。
水生从一个初出茅庐的中专生，到低到尘埃里的一线搬运工，再回到设计图纸的技术员，再到妻亡家破，背井离乡到各地的新开苯酚工厂设计图纸，指挥开工生产，他的金钱上终于富足了，但是他的精神原乡却一直停留在那片淳朴的与妻子玉生相处的世界里，他和女儿说，闻不到你妈妈常年熬中药的味道，家里这种味道越来越淡，我知道她终于是不再了。
人生的起承转合，人生的高高低低，在书里都很明朗的表现着，同为工程师的邓思贤，在和水生一同出省淘金干设计的时候，中风死在了火车上，这位70年代的大学生，年轻时候火头旺盛，用脚踢工厂阀门被判刑入狱数年。出狱又拼命想要捞钱，最终死在了捞钱的路上。钱多少是多？
书中描述的国有企业改制，无数工人下岗，真实映照了那个时代的阵痛，歌手孙悦曾经坦言，她打折吊瓶发烧都要唱歌，因为她没有退路，东北一家十几口人下岗，全部指望她一个人养活，在书中，厂子改制后改名为东顺化工，阴险上位的宿小东董事长招聘低工资无负担的年轻人，许多老厂的技术人员、拖家带口的工厂老人下岗，而水生再次发挥才干，把他们介绍给附近兴起的苯酚厂子，以自己的技术做背书，让下岗职工们发挥余热，几近把老厂整垮。从这个层面上讲，水生的慈悲心再次发酵，以普度众生的情怀，留给无数人活路。
其他角色没有太多的描述，希望大家有空看看原书，这里分享几段原文的内容：
一日一日，玉生的记忆力确实下降了，有时会短暂地糊涂一下。水生不懂，小何医生告诉他，肝毒入脑，就是指肝脏失去了解毒的功能，这些毒素会积累在脑子里，或快或慢，人就傻了。
........这一年，玉生唯一的心愿就是想看到复生（其女儿）考上大学，那必须等到夏天。玉生说，即使考不上大学，也不要紧，不生不要觉得对不起妈妈。
有一天，玉生靠在藤椅里，身上盖着棉大衣，她睡着了。好像睡了很久，她醒来喊道：“水生，水生。”声音很凄凉。水生忙跑过来问情况。玉生呆呆地望着他，说：“你应该有好几天没去上班了。”（此时她的记忆力已经模糊）
玉生说：“你去上班，身上就会带着一股苯酚的气味，不去上班，就没有了。”水生站在她面前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玉生说：“我小时候，闻到爸爸身上苯酚气味，爸爸很疼我的，我很心安。结婚以后，闻到你身上的苯酚气味，我也很心安。后来你做了技术员，苯酚的气味淡了，最近几年我又能闻到，我好想回到了我从前小时候”。
（玉生可能不知道，水生为了多赚钱，又不肯下岗，只能屈就到一线生产线劳作）。
水生说：“中药熬好了，玉生。”
玉生说：“我这一世，真是太麻烦你了。”
水生说：“你不要这么说啊。”
玉生摇摇头， 不再说下去。
这一年春雷响起时，玉生的一生，也就过完了。
上面这张图，是水生冥冥中听到呼唤，带着亡妻玉生的骨灰，来到老家的坟墓，准备给她的骨灰安葬。这不禁让我想起了苏轼的那首宋词：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水生抱着妻子的骨灰盒，不断喃喃自语，仿佛是说给妻子听得，作为一个重情重义的人，水生从此只有与养女相依为命。养女复生与养父水生在玉生出殡的那一天，有很多感人至深的交流，这里，我本着留给自己看的原则，截图放在下面，毕竟书是借的，总要还回去，放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随时都是留有念想。
在水生的妻子出殡当天，苯酚厂退休工会主席宋百成亲自写了很多挽联，并在玉生的灵柩前下跪，算是对自己对不起玉生父亲、水生师傅的补偿，作为一个工会主席，手握审批困难补助的权利，却在水生师傅临死前，没有把16元的丧葬费审批通过，让老人含恨而亡。
很多时候，人的赎罪感是很强的，比如霍桑的《Scarlet letter A红字》里的牧师，在看到和自己有不伦之恋的已婚女性遭受全镇人的唾弃与惩罚，还要经过自己这个牧师亲自询问后，终于精神崩溃。自杀身亡，而前工会主席宋百成，虽然愧疚心没有如此强烈，毕竟欠了一笔浓重的良心债，终究给了自己一个自我心灵救赎的机会。
最后分析一下人物命运与其性格的必然联系，水生有技术、能言善辩直达人心，懂得隐忍，而他的师兄根生，性格鲁莽，不拘小节，和食堂的人打架，贪小便宜偷手套，经常出言不逊，口无遮拦，其实从古到今，从计划经济到改革开放，口无遮拦的人都要吃亏，而且是吃大亏。离开蛮荒时代后，人类的祖先智人打败尼克特人绝非体型魁梧，而是善于协作，能够制造生产工具。根生经常用脚替安全阀门，而水生从不这样做。而踢阀门，也是仇人嫁祸根生、使其覆灭的最后一根稻草，然后顺藤摸瓜，发现诸如作风不好等等诸多问题，岁月终究是磨练了人，一个血气方刚口无遮拦满身气力的小伙子，在被保卫科毒打、十几年的刑满释放后，成了一个瘸子、叫花子相貌身无一技之长的底层人物。所以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