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定浩/文
在电影《走出非洲》的开头,年迈的卡伦坐在丹麦尤斯特兹城老房子的打字机前,写她的故事。她说:“我已经写了所有其他人,并非我不够爱他们,而是他们较清楚,较容易写。”是的,有两样东西是写作者永远也写不完写不清楚的,一个是他们自身,一个是他们深爱之物,为了写出这两样东西,他们不得已先要写出整个世界。
被同名电影打动的人,在阅读《走出非洲》这本书的时候,一定会很惊讶,原来这不是一部爱情小说。初看上去,它像是一部非洲题材的随笔集。她写非洲高原的壮美景致,“在这样的景色以及这里的生活中,最使人难忘的便是天空。当你回首在非洲高原度过的日日夜夜,一种感觉倏然而过:自己恍若曾一度生活在空中。天空不是浅蓝色,便是紫罗兰色。”;写动静适宜的野生动物,“没有一种家畜能像野生动物那样静如处子。开化的人们已经失去了静谧的天性,他们只有向野生动物学习,补上这个空白,才能为其接受”;写土著天性里的顺从与高贵,“吉库尤人惯于承受不测之事,对意外变故习以为常,泰然处之。他们与白人不同,绝大部分白人都竭力逃避未来的厄运。黑人对命运女神十分友善,安于一辈子在她手心里。在某种意义上,命运女神是他的家——茅屋里那熟悉的黑暗的、他扎根的深坑。对于生活中的任何变化,他镇定自若”……
在这本书篇幅过半的时候,我们才看见戴尼斯的名字,那个在非洲大陆游荡的英国狩猎者和探险家,她深爱的人。她没有仔细叙述他们是如何开始的,也没有去过多渲染他们的爱情,她只是淡淡地、不分先后地记述,在一起的点滴,就像一个人回忆最幸福的日子,它渗透进此后的生命,以至于无法成为一个单独的故事,像河流渗透进土壤。
因此,你可以说好莱坞是庸俗的,从一份写给非洲大陆的挽歌里只抽取赚人眼泪的爱情故事拍成电影,但你也可以说好莱坞是敏感的,因为正是有这样一份深沉感情的存在,让这本书迥异于其他异域题材的旅行记或见闻录。我们实在见多了那些急匆匆地扮演记者和人类学家的观光客,他们在异域贪婪地捕捉一切新奇的人事,心里盘算着如何分析、判断和表达,唯独没想过把自身投入其中,静静地生活片刻。
在村上春树的《1Q84》第三卷中,男主人公天吾坐在病床前给父亲读书,读的就是《走出非洲》里我很喜欢的一个段落,它讲述的是可爱雨季的到来,和认真生活过并渴求被赐福的生命。“雨季后的几个月里,那凉爽无云之日,令人回想起大旱的灾年。在那些日子里,吉库尤人常把他们的牛放在我房子周围吃草。他们中有一个男孩,随身带着笛子,时不时地吹奏短曲。当我又一次听到这种曲调,不由记起过去的某一时刻——痛苦与绝望交织的时刻,泪水渗着咸味的时刻。可同时,我又在这笛声之中惊喜地听到一支充满活力、格外甜蜜的歌。莫非是那些艰难岁月蕴含着这活力和这甜蜜么?那时,我们都正年轻,洋溢着满满希望。恰恰是在那些漫长的时日里,我们所有的人融成一个整体。将来就是到了另一个星球上,我们互相都能认出来。那里万物都互相呼唤:自鸣钟和我的书本在呼唤,草地上瘦骨嶙峋的牛群和哀伤的吉库尤老人在呼唤:‘你当年也在那里,你也是恩戈庄园的一部分。’那个灾年终于赐福于我们,又流逝而去。”
也唯有如此,写作才能成为一种赐福,而不是炫耀抑或消耗。过往的生命,如是得以净化,并转化成充满活力和甜蜜的歌。卡伦•布里克森在书中问:“如果我会唱非洲的歌,那么,非洲会唱我的歌吗?”会的。自从这本书问世以来,非洲就一直在唱一首她的歌。
《走出非洲》经典段落摘录:
如果我会唱非洲的歌,我想唱那长颈鹿,以及洒在它背上的新月;唱那田中犁铧,以及咖啡农淌汗的脸庞;那么,非洲会唱我的歌吗?草原上的空气会因我具有的色彩而震颤吗?孩子们会发明一个以我的名字命名的游戏吗?圆月会在我旅途的砾石上投下酷似我的影子吗?还有,恩戈山上的苍鹰会眺望、寻觅我的踪影吗?
非洲高原的清晨,空气之新鲜、冷冽几乎是可以触知的。一种幻觉反复地萦回你的脑际;你不是在地面上,而是在暗暗的深水之中,沿着海底向前行走。你甚至不敢肯定你是在移动,那冲着你的脸吹来的寒流,也许是深海的涌流。
当你飞越非洲高原之际,你的视野中会出现如此壮观的景致:那令人惊喜的光线与色彩的组合、变化,那阳光普照的绿色原野上的一挂彩虹,那巨大的垂直的云朵;那气势非凡的黑色暴雨,这一切的一切在你周围追逐、舞蹈。急泻而下的雨水将天空冲得白茫茫一片。
在傍晚,日落之前,大自然的景色靠得更近了,山峦也近了。在那清晰的青蓝、翠绿的色调之中,显得生意盎然,意境隽永。一两个小时后,你走出屋子,星星隐退了,夜间的空气如此轻柔、深邃,孕育着众望所归的善举。
在这样的景色以及这里的生活中,最使人难忘的便是天空。当你回首在非洲高原度过的日日夜夜,一种感觉倏然而过:自己恍若曾一度生活在空中。天空不是浅蓝色,便是紫罗兰色。
雨季初始,咖啡花盛开。细雨霏霏,薄雾朦朦,垩白色的花朵,犹如一片白云覆盖在六百英亩土地上,光彩动人。咖啡花有一股黑刺李般的淡淡的、略带苦涩的香味。一旦咖啡豆成熟,园里就变得一片艳红。
苍鹰的影子在草原上盘桓,飞向那远处蔚蓝的无名山峦。斑马圆鼓鼓的影子,一个个投落在它们潇洒的四蹄之间,凝固着,一动也不动。它们在等候黄昏,等候将四肢舒展,等候草原上的一片瓦蓝,被夕阳涂染,镀上砖红色,等候去池塘边徘徊唱晚。
日薄西山,我们的队伍有时在河边小憩,有时在泉眼旁休息,马赛依保护区的傍晚何其美丽。荆棘树丛生的草原上,夜幕已低垂,但空气却如此清澈。在我们两侧的上空,有一颗孤零零的星,随着夜色渐深,它愈益变大、变亮,呈玉石般的柠檬色,成为夜空中一个银光闪闪的点。
土著从肉体到血液都是非洲的。高耸在大裂谷里的龙戈诺特死火山,河岸边一棵棵偌大的含羞树,大象与长颈鹿,所有这些都比不得土著——寥廓风景线上的渺小生灵,他们才是真正的非洲。一切都是同一意念的不同表述,一切都是同一主题的不同表现。
庄园的朋友来了,又离去。他们不是那种长久地居留在一个地方的人,不是那种颐养天年的人。他们死了,永不复返。但他们曾在壁炉旁惬意地坐着,房子把他们幽闭在里面,对他们说:“我不让你流逝,除非赐福于我。”他们开怀大笑,赐福于房子,房子就让他们出去了。
在一次聚会上,一位老女士谈起她的生活。她宣称,她愿意从头再生活一遍,想以此证明她并非虚度年华。我想,是的,在你能说自己不虚此生之前,你的生活已成为真正应该过两遍的生活。一曲咏叹调,你可以从头再唱,但一部完整的乐章——交响乐或五幕悲剧——你怎能重复?
从站台向西南方遥望,我又见到了恩戈山。巍巍的山峰,像波涛起伏在平展展的大地环抱之中,一切都呈现出天蓝色。它们是那么遥远。四座峰巅显得那么渺茫,令人难以分辨。这景象与我从庄园里见到的迥然不一。迢迢旅途,犹如一只神手,将恩戈山的线条磨圆了,磨平了。